“那是什么东西?”
“一只小魔修。快一个月了,天天跟那儿趴着。”
“啊?那要不要告诉师尊啊?”
“没事不咬人,师尊知道的,没搭理。”
“他趴树上干什么呀?”
“陶冶情操吧可能……诶你看出太阳了!我得赶紧回去晒被子!”
……
两个初修弟子背着书袋指指点点地从树下路过,然后动作熟练地逃学去了。
一缕孱弱的阳光透过头顶的树叶洒在了我脸上。
逍遥宗虽属仙门,却不是天仙是地仙,座落在个坑里。山谷之中常年日月不照,因而从师尊到弟子之间都有着一个不成文的默契:但凡太阳一出来,课业修习都先靠边,晒衣服晒被子要紧。
啧,我就说这门派不靠谱吧。不然我主上都被他们摁在这里治了一个月了,人怎么还是没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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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那日弱水之畔被人截了胡,这一个月间我天天往逍遥宗跑。他们也没设什么守山大阵捉妖法阵之类,我随手往头上插几枚树叶就能混进来。
这山谷中遍布奇松怪石,加之曲径通幽云遮雾绕,起初我也一度找不着北,幸亏后来碰见了老熟ren……驴。我一个暴起薅住它的尾巴,一人一驴瞬间就折腾到了我主上的疗伤之地。
古松之下,兆悠真人正盘膝闭目,专注地结着法印。他面前的石榻整个被金光笼盖,我隔着这么远都能感受到那金光所散发出来的温厚充沛的治愈灵力。一连七日,我在树上从清晨趴到日暮,看到的始终都是这样的情景。
连我主上的毛都没见着一根。
直到第八日,那金光终于散去,这才露出了主上静静平卧的身影。
他周身已被洗换一新,脸上的伤痕也淡去了,现出苍白的底色。兆悠真人接过弟子递来的各式灵药,亲自料理他身上残留的外伤。那些伤口看上去已不似初见那般狰狞,溃烂的骨肉已被剔净,血也止住了,只是将养起来仍需时日。
主上周身伤处太多,细细地换一遍药往往就耗费半日时光。仙长十分耐心,一举一动都疼惜非常,像是生怕将他扯痛,尽管主上此时尚且全无知觉。临了帮他理好衣衫,盖好被子,才迤迤然骑驴而去。
半个月后仙长亲自来得少了,转而由那名面相憨厚的矮胖弟子每日来为主上清洗换药。我听别人好像唤他藏海。藏海也很认真负责,有一回正涂着药的时候出了太阳,他也只是抬头看了看,没说把我主上往那一丢就跑走。
只是主上迟迟未能苏醒,这让我越来越心忧。他都在那幽冥之境形单影只地徘徊了五百年了,如今捡回一条命,却仍旧只能孤零零地沉浸在一个谁也走不进的世界里。
我趁没人的时候叫住一只正在枝头悠闲梳毛的乌鸦,拜托它去枕边跟他说说话。乌鸦一脸看神经病的表情看我。
好吧,如今这世道的乌鸦并不认识他。不知道这世上有过一个民族,能与它们谈笑无阻、心意相通。
我正要跟哥们儿掰扯掰扯,余光忽然瞥见石榻上的人影似乎动了一下。我赶忙定睛去看,下一刻便直接跳下树向他奔了过去。
主上醒了,他按着心口艰难挣扎,甫一坐起身来又脱力地向后跌,被我接了个正着。
这五百年来我为着重逢的开场白打过无数腹稿,这工夫却一个字也想不起来了。哽咽半晌,只憋出变了调的两个字:主上……
他似是从梦魇中惊醒,神思恍惚地回不过神。我又叫了他一声,他受惊似地转头看我,双眼却涣散着怎么也聚不拢焦距。
主上别怕,是我,我是白羽……
他紧紧闭起眼睛晃了晃头,再睁开的时候瞳子终于渐渐凝出焦点:……白羽?你怎么会在……这是什么地方……
他发声十分困难,喑哑断续几乎听不清楚,人也在发抖,惊悸不安地环视四周。
我好难过。因为我忽然明白过来他这个状态是怎么回事。
他在那暗无天日、百鬼夜哭的幽冥川中逡巡了五百年啊。没有人触碰他,没有人回答他,想必感知都已经全部混乱了。他周身肌骨被灼伤至此,耳目又怎可能完好?只怕先前早已在无声无光的世界里困锁了太多的年岁,乍然恢复的视觉和听觉反而险些将他击溃。
这里是逍遥宗,是仙门。我轻声给他叙说:主上你回来这世间了,伤得太厉害,是这里的兆悠真人救了你一命。
……回来?他勉强定下神:已经是……已经过了五百年了吗……
是啊主上,白羽终于等到你了。我一咧开嘴眼泪就滑了进去,这给我苦的。
他失魂落魄地沉默良久,又强自振作起来重新抬眸看向我,竟微笑了一下: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你看起来没怎么变,真好。
这下子我连鼻涕都唰地冲出来了。
还没等我再开口,只听噼里啪啦一片瓷器落地的声响,有人一阵旋风似地卷到了近前:什么人!
我刚看清来人是平时照顾主上的藏海,他就自己刹住了车:你是那个天天在树上偷看的小魔修?你想干什么?你你你快放开这位仙友!
你先别激动,这是我的主上,我绝对不会伤害他的……
胡说八道!师尊捡回来的人怎么可能跟魔物有瓜葛?仙友你别怕,我这就救你!他边说边左顾右盼地寻找称手的武器,踅摸了半天未果,情急之下结了个手印准备进行魔法攻击。
主上搞不清楚情况,下意识地把我往身后挡——就像他从前在战场迎敌的时候那样。其实我本来并不怕这个小弟子,但就这一恍神的工夫,对方的灵流已经打了过来。
主上心口处忽地涌出一团黑雾,电光石火间与藏海的灵流相撞,震了对方一个跟头。
藏海哎哟一声坐倒,我主上却猛地呛出一口血来,面无人色地晕厥过去。
主上!
诶我这一个没看见怎么还打起来了?兆悠仙长人未至声先闻,气急败坏地跳下毛驴疾步走来。
师尊,这魔修出手伤人!藏海来不及爬起来就忙的告状。
我没有开口辩解。此刻我只担心主上的伤势。
兆悠真人看了看我,却没有打算立刻把我怎么样的意思,而是直接从我怀中拾起主上的腕脉略探了探,继而凝起淡蓝的灵气推向他胸口。
不过几息的工夫,主上的脸色便稍缓了些。
兆悠真人见状收了灵力,这才从容开口询问:小魔修,是你把我徒弟撞了一跟头?
我……我鬼使神差地没否认。藏海刚才也没看清楚发生了什么,直觉告诉我,此时不该让仙门中人知道主上身怀魔气之事。
他了然,起身道:你随我来吧。
我垂头丧气地准备跟上去,手腕却忽地一紧。主上昏沉中似乎感应到我要离开,手指竟轻轻收拢在我腕间。
——诶我这个心软!!
兆悠真人见我慢吞吞的,长眉一挑:哟,怎么着?在我的地盘欺负了我的徒弟,还想抵赖啊?
仙长……
藏海已在他师父的示意下屁颠屁颠跑上前来,这下子有人撑腰不忌惮我了,直接上手把主上从我怀里往外扒拉。
我没辙,这位仙长面前我可不敢造次,只好哄着主上松了手,一步三回头地跟在驴屁股后面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