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书阁外是一条曲折石径，七拐八拐之后眼前豁然出现一片开阔的湖水，原来是绕回了天池边。
那女弟子身着曳地的夜色斗篷，且一出门就扣上了风帽，想是有意避人耳目，专挑岩石阴影下、花木茂密处走。我勉力跟了一程，到底还是在几个转角后一晃眼丢失了踪迹。
前方不远倒是有一处房舍，但此时夜深人静，窗内并无任何光亮，贸然上前恐怕不妥。我担忧主上状况，想了想还是决定先派乌鸦在这边蹲蹲再说。
就在我正要折返的时候，那阴魂不散的召唤声又来了。而且不光我烦躁，对方似乎也没了耐性，声调一尖，倒是隐约听出是个女子。
我可曾招惹过什么女孩？女鬼？女妖怪？
没有啊。
我这辈子说过话的女子，上下五百年死的活的都算上，一双手就能数得过来：我妈，我姐，荆兰安，叶家倆小姐，女魃姒婴，狐狸翩然……等等——
翩然？？
这个名字冒出脑海的一瞬间，某些记忆忽然跨越五百年的时空与眼下这份莫名的耳熟对上了号。
虽然扭曲变调，但已经开始越听越像。
我试着在识海中回应她：翩然？是你吗？
那声音顿了一下，然后开始更急促地叫我。我隐约觉着，对方的信息传递似乎受到了限制，不能够随心所欲地组织语言，所以只好一个劲儿地叫我的名字。
事实证明我的猜测是对的。
距离封妖崖越近，她能说的话就越多，等我避开夜间值守弟子的耳目趴在崖边朝下看的时候，我俩已经能聊上天儿了。
“还真是你啊，你咋跑这下头去了？”
“说来话长。你先帮我个忙。”
猩红的封印如同一张巨大的琉璃盖子，将滚滚浊气尽数阻隔在崖底，四周崖壁上更有大大小小的法阵不计其数。想来她能让声音冲破这重重阻碍传入我耳中实非易事。
她说自她被投入这封妖崖底已过了三百年，寻得结界薄弱一角夜以继日攻坚至今，只剩最后一层壳子，需从外侧敲破。她想方设法传音出来，其声却非妖魔不能识别。而我，竟是衡阳宗地界三百年来唯一一个能够自由行动的魔物。
可一旦我出手，魔气触及封印则会引发警戒金铃，到时候别说帮不到她，连我自己也得被一锅烩了。
正挠头的时候忽然被人从背后拍了一下肩膀，回头一看不由眼前一亮，竟是主上来了。
每回犯愁的时候一看见他，我心里立时就有了底气。
翩然也有所察觉，惊喜道：是陛下吗？
主上听不到翩然的声音，一脸疑惑地看着我。我压低声音将来龙去脉解释了一番。
主上沉吟道：我可以试试。不过我得先确认她确实是翩然。你帮我问她——
我忙的转述：当年你为陛下做事的时候，最久多长时间没有放过假？
翩然：……八十多天。不堪回首。
我：你是如何处置炽翼军中打架斗殴的妖兽的？
翩然：……屡教不改的都被我吃了。
我：你与陛下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在干什么？
翩然……在和叶清宇……澹台烬！你有完没完！差不多得了！
我嘴角抽筋，如实转述。
主上挑了下眉毛：看来是她没错。
他继而直接半跪在崖边朝下看去，入目是法阵生人勿近的红光：翩然，这崖底关押着妖魔无数，一旦封印被破坏，他们趁机逃脱怎么办？
翩然回道：放心，我不是真的要将这封印毁坏。我如今虽是妖身，却无妖心。而这封印在设计之初便有漏洞，好不容易才被我摸索出门道。破解之后，法阵便会因感知不到妖心而解除对我的束缚，不会损害到封印的坚固性。
主上这才点了点头，四下里谨慎巡视一番，尽量避开警戒金铃的布防，小心地凝出灵流打向翩然指点的位置。
随着封印破除，一道金光流星般从崖底的一片混沌中射将出来，徐徐飘落在我们面前。狐狸还是老样子，满足地呼吸了一大口自由的空气，张开双臂拥抱漫天星斗：老娘终于出来了！
我看着她，眼眶竟不由自主地有些发热。
我们三人站在这里，就好像回到了五百年前的景国，他是君王，她是首领，他俩动不动就嘎嘎吵嘴，我笨嘴拙舌插不上话，索性抓把瓜子从旁看热闹。
主上也很欢喜，又有几分难以置信：翩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狐狸抻懒腰的手臂还没放下，眯眼惬意道：你是问我为什么没死，还是问我为何会被仙门所擒？
主上闻言神色黯然了几分：那日怪我没能及时赶回，才害得你……
狐狸笑道：罢了罢了，南境到京城路远迢迢，怪不得你。再说了，舍命救那呆子是我自己的决定。他如今可还在扮演你的子子孙孙，几百年如一日地为你们澹台家打工啊？
主上苦笑：自我从幽冥出来，还未曾回过景国，不过据民间传闻，恐怕是的。
如今你竟成了仙门弟子，而你成了魔。狐狸微微正色打量我俩：看来我被封在崖底这些年真的发生了好多事……叶家那丫头呢？她也还活着吗？
……叶夕雾她……
我见主上言语滞涩，抢白道：我记得你的妖心是紫色，已给了叶将军，如今的法术怎会是金色的？
狐狸刚要开口，忽地眼眸骨碌一转：有人来了。
她倏然化回一道金光钻入我主上袖中。紧接着，叮咣五四地围上来一大群衡阳宗弟子：何人深夜擅闯禁地？
师尊身披晨露前来捞我的时候，我已经高高举着一把扫帚在偏殿跪了两个时辰了。
他老人家表面严肃，实际上已经憋笑憋到嘴角抽搐。
衢掌门与他并排，身后还跟着主上和公冶寂无。我倒是不甚在意他们要怎么处置我，但看见主上气色不大好，我不免有些忧心。他昨夜通宵未眠，犯过旧疾又动用了不少灵力，这会子还得为我担惊受怕。
尽管营救翩然的时候已经万分小心，但金铃还是受到波动，这才引来了看守。我当机立断揽下罪名，说是自己险些失足跌落才不得已动用了法术，但这样一来我魔物的身份也就暴露了。偏偏又被白天帮我指过路的那名弟子认了出来，好端端的一天两次徘徊到禁地附近，别说是他，搁我我也觉得可疑。
好在他们排查一番，发现封印确实无损，又顾及我师尊的面子，这才决定留我小命，押回偏殿听候掌门发落。
师尊先是上前一步装模作样地把我一顿数落，我还没咋地，我主上站在一旁脸色都白了。想来他一向聪明乖巧，哪里见过师尊这般疾言厉色的模样。我怕再这么下去吓坏了他，赶紧跪得笔挺，痛心疾首承认错误。
师尊见我上道，顺势转向衢掌门继续数落我多么多么拉垮丢脸，间或搀杂几句私货，表示我这个小魔头别看魔里魔气，实际上尊老爱幼人畜无害，还要把他的驴拉来作证。
衢掌门拿眼角觑着他一声没吭，一脸默契的鄙夷。
末了，二人达成共识，决定让我将功折罪。
“寂无啊。”师尊拿胳膊肘拐了一下站在一旁看呆的公冶，“昨夜封妖崖异动的事，着人放点风声出去。”
虽然真狐狸此刻就躲在我主上袖中，但我看这俩老狐狸的尾巴那才叫一个赛一个的蓬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