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辈子我对叶将军最后的印象，是起火的殿宇前柱石般顶天立地的一道身影。

说是“上辈子”也没错了吧。如今故人相对，陛下不是陛下，二姐不是二姐，首领不是首领。却唯有叶将军，仍是当年的样子。顶天立地——我果真没有看错。是他将主上当年惊鸿一瞥留下的盛世，牢牢撑住了这五百年。

当然在荒渊封印初开、妖魔最为猖獗的那百余年里，景国的太平也少不了背地里翩然的功劳。

翩然嘴上说着不在乎，结果当真与叶清宇四目相对的时候，一点也没比毫无心理准备的对方镇定。

这王宫松柏肃寒清寂如许，哪里来的什么软玉温香、三宫六苑。

茶烟未散，主上已拉着二小姐从湖心亭避了出来。

二小姐（我还是习惯叫她二小姐）走在后苑小径上明知故问：澹台烬你干嘛，你要带我去哪儿？

主上见她这般反应，不禁有些失落：当日在上清神域，你不愿与我相认，装作是初次造访。可都这个时候了，又何必再装不熟。

他轻抚秋千藤，身畔池塘时有锦鲤跃动。

还记得那颗星星吗？你曾负气把它丢进了水里，我又捞回来还给了你。后来你身死……我带着它一同去幽冥寻你的元神，可惜最后没能把它带出来。那颗星星，永远留在了幽冥川中。

二小姐不说话，她握紧装有护心麟的锦囊，不肯对上他水光粼粼的眼睛。

主上见状叹了口气，回答她方才的问题：不去哪里，就在这花园中走走。我们在这里放过灯，看过萤火虫，你每日陪在我身边，给我烹饪吃食，我想送你礼物，又不知你喜欢什么……那段日子如今想来虽然不算长久，却很让我怀念。

是么。二小姐目视前方，口中道：我倒是有些记不清了。

我在一旁听得一口气梗在胸中。

主上却了然地点点头，岔开话题：是啊。五百年世事变幻，如今这王宫已是清宇和翩然的了，我们是该走了。

你的伤……怎么样了？二小姐忽地转顾主上：都好了吗？

主上行动一顿，继而小心翼翼地回答道：你都没事，我能有什么事。都好了。

我知道他在回避什么。自从那日在荒渊被迫动用了屠神弩之力，他心中似乎有了什么预感，整个人时不时便默默游离着陷入沉思。每当这种时候，我见他分明还在眼前，却仿佛忽然间变得很远很远。

人都说天心难测，天命难违。他身为魔胎，本就背负着成为魔神宿体的命运，即便体内邪骨已被换做仙髓，即便早已下定决心违拗天意，可屠神弩的力量仿佛一根不容抗拒的手指，终究还是将道岔扳向了浓雾之中命定的歧途。

他最不希望的，自然是被二小姐目睹这一切。好在当时她神智昏沉，理应不会记得发生了什么。

我是说……她眼神微微躲闪：你被幽冥之水灼伤的筋骨，可有痊愈？

主上闻言不由怔住，像是松了一口气，也像是从未想过她会过问这个。他默默将这份意料之外的酸甜咀嚼了片刻，才柔声道：都这么久了，师尊早就帮我治好了。放心吧。

二小姐意识到失态，忙的定下神来起身举步：兆悠伯伯待你这样好。九旻师弟，你可要好好修行，不要辜负了他的一番苦心啊。

早先我们刚过来的时候便发现城中走动着不少散修和捉妖术士，听客栈掌柜的说起，最近景京之中闹了妖祟，半夜里会吸食人的脑髓，已有七八名更夫或晚归之人遭殃丧命。因而白日还好，一到夜里家家户户闭门不出，如遇紧急事项非外出不可，只有花些银子请来术士提灯同行。一来二去，城中术士便多了起来，妖没捉到，要价却越来越高。

公冶已先行一步走访调查妖祟之事，主上和二小姐出了王宫，以信鸦将护心麟传回衡阳宗后，便要同去城中与之汇合。我却踟蹰地拉了一下主上。

这次来景国，除了求取护心麟之外，还有另外一个目的。

师尊和衢掌门已提前在景国日神宫遗址埋布好了法阵，只待以魔胎为饵引诱二魔出山并将其镇压，彻底断绝他们复活魔神的计划。

由于魔胎身份在仙界太过敏感，为免横生枝节，此事并未透露给其他仙门。法阵发动之时，日神宫中残留的神力可以补足其余掌门的缺失。

此前为了维持姒婴惊灭的信任，我每日都将主上的行踪按时传回，如今离开不照山地界进入景国境内已近一日光景，我再不传讯回去只恐二魔会心生疑虑。主上了然，站住了脚步。

二小姐走了几步，不由得疑惑地回头：怎么，不跟着了？

主上垂眸想了想，道：公冶兄修为在你我之上，除妖之事又最是在行，想来此番对他并非难事。难得回来一趟，我想去日神宫走一走，毓灵仙子可愿同往？

二小姐无奈道：九旻师弟，除魔卫道才是你我仙门弟子的本分，何况如今是你的故国遭难，你怎么尽想着玩？

主上牵了牵嘴角：你承认我是除魔卫道的仙门弟子了？

“我，我是说……”

“如你所言，澹台烬和叶夕雾已成往事。那么如今，仙门弟子沧九旻和毓灵仙子黎苏苏，能否再重新开始？”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二小姐言罢，掩饰一般转身便走，却被主上的下一句话劈在了原地。

“我不是魔神。”他开口，斩钉截铁，“我也绝对不会成为魔神。即便上天注定我因他而生，但是非曲直，我可以自己选择。”

二小姐猛地回过头来。

“即便如此，”他语气中终于再度泄露出一丝哀戚，“你还是这般讨厌我吗？”

“你都……你都知道了……”

主上缓缓点头：“这没什么。它本就是属于我的命运，我早该知道的。”

二小姐的眼睛也红了，几乎是带着羞恼：“我没有讨厌你……”

“你恨的是他。”主上平静道，“可我不是他。”

“对，你不是他。”她拼命稳定住心神，“你也永远不可能成为他了。”

“那我们……”

“沧九旻，有什么话等我们回去再说。你若怀念故土便自行逛逛吧，眼下除妖事大，我先去找大师兄了。”

二小姐说完逃也似地奔去，背影很快消失在了长街尽头。主上试探着伸出的手在残阳里凝定了片刻，默默收了回来。

“白羽。”

“我在。”

他不再回头：“……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