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在下雨，这纸鹤却没有被淋湿，想是有人刚从门外离开，将它留在了檐下。

纸鹤上附有法术，在我手心里自动展开成一封短笺。

【九旻师弟，昨日见你咳得厉害，不知今日可好些了？爹爹说这天池水浇灌的雪梨有清热润肺、止咳平喘之功效，我炖了碗银耳雪梨羹，不知合不合你胃口。听闻你已三日未进饮食，很是担忧。“人不吃饭是会死的”——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多少吃点吧。其他若有什么想吃的，尽管传信告诉我。苏苏字。】

我低头一看，果然见墙边立着一只食盒。

我提着食盒十分犯愁。

一来主上如今这样，便是清水都难能下咽，不晓得这份心意是否反而会教他为难。

二来就二小姐这手艺吧……虽说翻人旧账好像有点不太道德，但当年给我留下的阴影属实不算小。主上那会儿没被喂出个好歹，大概全仗着年纪轻抗折腾。

想到这里，我挪开盖子警惕地往里看了一眼。

出乎意料的是，这甜羹的卖相竟然很不错。银耳晶莹雪梨洁白，点缀着桂花枸杞盛在琉璃碗中，盖子一掀便是扑鼻的清甜气。

如果是这个的话，没准儿主上能够吃得下去——我刚动了动念头，心头却又忽地掠过一丝阴霾……

白羽你在做什么？主上微微睁开眼，在识海中轻声问我：刚才是谁在外面？

他精力不济，传心咒中本来已有好些时候不曾传来他的声音了。我若无其事地收了指端的探测法术——这甜羹的佐料只有冰糖，我放下心来。

是苏苏师姐，送了样吃食来。我将琉璃碗自食盒中取出，笑道：瞧着还不错，要不要尝尝？

苏苏来过？他似乎清醒了些。

嗯，没露面，只留了封信。我小心地扶他起来垫好软枕，把那信笺给他看。

许是难以凝神，短短几行字，他来来回回读了好半天。待他终于读完，抬眼便是我满怀期待地送到他嘴边的一勺甜羹。

他静静望着那甜羹。雪梨已经熬得软烂，细心地切成了容易入口的小块，轻轻捣上一捣，银耳的胶质便随着调羹缠绵。这一碗吃食，当真精致，当真用心。

许久他偏过头去，轻叹道：先放着吧。

我举着勺子的手僵在了半空。他胃口不好我一点都不意外，让我意外的是，这二小姐亲手精心烹制的食物，他竟也拒绝了。我以为他至少会愿意松口试一试。

帮我回信谢谢她的好意。他疲惫地重新阖起眼：今时不同往日，少吃一口也死不了。明日起我可能会睡上几天，教她不必再费心了。

默了片刻，他又补充道：传信别用乌鸦，你也折只纸鹤吧。

于是，那只盛放着银耳雪梨羹的食盒便原封不动地被放回了檐下。

夜里师尊和衢掌门过来的时候，我略瞥了一眼，发现食盒已经被收走了。

雨声淅沥灯火微明，这最后一个日夜也总算是熬到了头。此时他脉搏还算平稳，可靠在我怀中还是已经虚弱得说不出话来。

衢掌门最后探过一遍灵台状况，向师尊点点头，便要捻指熄掉冰晶盏。主上勉强睁开眼。他有事要问，开口却只溢出几声轻咳。

师尊见状劝抚道：九旻，这几日委实辛苦你了。如今灵台隐忧已化解，你且安心睡吧，有师父在，其余一切都无需操心。

我默默听辨传心咒中微弱不堪的声息，替他开口：师兄想问，姒婴惊灭二魔如何处置了？

师尊闻言，转顾衢掌门道：二魔所谋之事与九旻休戚相关，此番擒魔九旻亦是拼尽全力功劳卓著，会挂心此事也不奇怪。老衢，你就告诉他吧。

衢掌门会意，温声道：二魔秉性凶顽修为高深，为免后患，已于封妖崖合众掌门之力将其诛灭。

他们顾及主上此时不宜劳神，怕他再做思虑，故而只说了事情结果而未言及细节。实际上由于岑浩然推病不肯参与，即便加上公冶和藏林等各派高阶弟子，发动最强诛魔法阵仍差一人之力。不得已，衢掌门最后只得允了谛冕加入。虽然降魔峰上他故意混淆视听险些害了主上性命，但念及其初衷也是为阻止魔神复生心切，事后又百般忏悔，师尊也只得捏着鼻子妥协了这一遭。

我觉得有些人吧就真的挺有意思。当初挤兑我主上的时候矍铄得恨不能生吞活驴，轮到处决真凶倒是噶的一声就病倒了呢。

不过不管怎么说，如今心头大患业已伏诛，余下的荒渊小啰啰们留待日后慢慢清理便是，众仙门无人不松了一口气。

主上点点头，身体终于稍微放松下来。随着衢掌门捻指念咒，冰晶盏的莹光方才熄灭，我顿觉怀中微微一沉，人已瞬间精疲力竭地陷入了昏睡之中。

自打半年前仙门大比洗髓印失窃，事情一波一波接踵而至，我主上身上这伤几乎就没好全过。便是个铁人儿也经不住这么个折腾法儿，眼瞅着本来就不大的小脸儿都熬得又尖了好几圈。我俩身高差不离，现在我却觉着便是一只手都能轻悄儿地把他捞起来——当然也就是想想，我现在俩胳膊俩手加半个身子一齐使劲儿都嫌不够用，生怕闪失了怀里这一把瘦骨。

病中最宜多睡，因着睡眠最为涵养气血。本以为这回睡下去终于可以把他这七劳八损的身子好好养一养了，没成想躺下还没一个时辰人就开始不安生。也不晓得是让什么给魇住了，喊又喊不醒，一身一身地出冷汗，任是熏了多少安神香也无济于事。

师尊在旁看着也是一筹莫展。他管得了内外伤损，却实在没那个能耐钻进人脑子去管一管人梦见什么。

主上清醒的时候尚自忍着，以至我形影不离伴了他三日都没能摸清他究竟难受到什么地步。而这工夫人的神智全给梦魇攫了去，终是兀自在枕上辗转挣扎起来，看在眼中简直心如针戳。

衢掌门被师尊缠得没法，提议不如送去温泉泡一泡，天池水祛寒祛邪温养灵脉，或能稍缓他此刻痛楚。

我也觉着这是个好主意。主上伤后身上本就虚寒，出了汗更是触手冰冷，盖着多厚的棉被都焐不出热气。我记得他说过，从前冻饿将死之际被二小姐浸在温水里，舒服得都不愿出来。

只是此时他意识全无，未免滑入水中遇险，浸浴需得有人陪着。我立刻自告奋勇义不容辞，师尊却因知晓天池水对魔类不善而未与通过。我说没事我早就泡过一次了，也没多疼，再说您老人家不是早就念叨着要涮我的吗。师尊弹了我个脑瓜崩儿，说洗髓大事岂能儿戏，九旻如今这样，你要是再蔫巴了可让为师怎么整，事到如今只好为师亲自上……

正僵持着，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原来是公冶寂无身披晨星前来探看。他前脚刚进屋，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就被当场抓了壮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