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温泉疗效确实卓著。泡了一个时辰再出来的时候，我把主上重新接在怀里，只觉人的身子明显有了温度，不再寒玉似的冰手。原本苍白的脸上也被蒸出了一层淡淡的血色来，眉目轻轻舒展，憩在我肩头平稳地一呼一吸。

于是每天一个时辰的温泉浸浴便成了主上沉睡期间的日课，公冶寂无每日准时前来接送陪伴，风雨无阻。

这天我正香喷喷地团着我家主上往回走，老远便看见紧闭的房门外蹲着个人。

竟然是二小姐。

她环抱着膝盖缩得小小，与我印象中一贯理直气壮风风火火的气势相差太远，我险些没认出来。

她抬头看见我，立刻站起身来。大概是脚麻，人朝一旁歪了一下，她也不顾，只慌忙做了个阻止的手势：“你，你别靠近……让我就这样看他一眼便好。”

我停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公冶从后面跟上来，见状说道：“小师妹，九旻现在不宜着风，你且先走开些，让他们进屋去安置一下吧。”

二小姐反常地竟没有固执己见，心虚似地朝一旁退开，与我们拉开了距离。

把主上仔细安顿妥当，往陶炉里添好信鸦新从藏海那边捎来的安神香丸，看他睡稳了我才重新出门去。正听见公冶在廊下跟二小姐说话，什么，既已决定修习无情道，便不应再受困于儿女情长云云。

走近了我才发现二小姐的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

她要修无情道了？那岂不是跟公冶兄的姻缘也……难怪他近来心绪不佳。

见我过来，他们便停止交谈。二小姐转向我，递来一只小小的漆盒。我打开，只见里面是一沓画好的符纸，长得跟她曾经教主上画的见生符有些相似，又不完全一样。

“这是？”

她低头道：“听爹爹说，九旻师弟病中睡得不安稳，常常梦魇惊悸。这些符咒能让人在梦中舒缓精神，见想见之人、做想做之事。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多画了几枚，权当是……”

我犹豫了一下，盖好盒子递还给了她。

她抬起眼来，有些不知所措。

“师姐费心了。多亏了公冶兄这几日天天陪着在温泉浸浴疗养，他现在睡得很好，已经不会再做噩梦了。这些符咒贵重，还是师姐自己留着吧。”

曾经，但凡是二小姐给的，无论是蜜饯还是刀枪，主上都珍而重之地照单全收。可自从那日他拒绝了她的甜羹开始，我深觉主上的心绪已与以往不同。因而无论是礼物还是心意，我都没有资格代他领受。

她怔愣片刻，勉强压抑住情绪将漆盒接了回去，重新振作道：“还有一事……”

最近衡阳宗上下忙忙碌碌，鸣梧殿正中磊起了沙盘，公冶作为大弟子更是忙得团团打转。逍遥宗那边也同那样需得筹备大事，师尊不得不先行抽身回去。

主上毫无征兆地醒来的那天，好巧不巧我被叫去丹房取新配的丸药了。连日疲累的公冶陪泡温泉的时候不小心盹着了一下，惊醒过来便猛然发现一双乌亮的眼睛正透过霭霭水雾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人醒来得悄无声息，连姿势都没换，一只乌鸦正凑在他耳旁兴致勃勃地咕哝。

公冶既惊喜又略有点尴尬，憋了半天来了句：它在说什么？

主上隔了这么些日子第一次开口，声音细沙似的轻软倦懒：它说，你底裤穿反了。

反正就是，后来一连几天公冶寂无都没再露过面。

鬼门关走了这么一遭，如今虽说缓了过来，但到底是大病初愈，每日排着队等着入口的药比饭还多。主上不怕吃药，但凡没在反胃，再苦的药也从来都是面不改色地一口气灌下去，倒是把一旁陪着的我看得龇牙咧嘴。

不过怕不怕是一回事，被那苦药呛得直咳这事他控制不了。我撤走空碗帮他抚背顺气，心里想着要是能替他受这份苦就好了。

前些日子他伤情不稳，我也没有心思去琢磨其他，这会子人总算是见好了，我反而慢了不止半拍地生起气来。

按说那日西郊擒魔，说我主上占首功也不为过，可结果呢？仙门各派托他的福得以安享太平日子，他自己却被绑上了降魔台折腾得九死一生。最后能留口气活着下来，靠的也不是什么人的良知发现，而竟是上神显灵。

他这个魔胎，仙门人人喊杀，神却是护着的。讽刺不讽刺。

就这还没完。如今主上刚好些，路都还没走利索，就又要筹备着为仙门做事了。

近日以衡阳宗、逍遥宗为首的各大仙门在忙活着的正是此事。

早先衢掌门筹划以护心麟为阵眼铺开土神法阵，介时四洲各派一同开阵遥相呼应，结起规模空前的守护结界。如此一来，即便他日魔神终将临世，四洲众生也有了一个退守庇护之所。如今护心麟已就位，各大仙门均自紧锣密鼓地为开阵做着最后的准备。

而此法阵的关键、于阵眼处炼化护心麟之人选，二小姐向她爹爹推荐了我主上。她那日过来，说的便是这件事。

若论及与护心麟的渊源，这世间的确再找不出第二个人比我主上更适合担此重任。但他一介初修弟子，又是魔胎之身，这提案着实令衢掌门承受了不小的压力。尤其是谛冕，也不闭门思过了，见天儿地围着他耳根子上蹿下跳冷嘲热讽，说什么相信魔胎必将酿成大错云云。

可我在意的才不是这些有的没的。我只知道，彼时我主上人甚至都还伤重未醒。

我承认众生事大，可那也改变不了他才是我此刻最为堪怜的眼前人的事实。我狭隘吗？我身后也还背着一整个当了五百多年石头的夷月族呢，我说什么了。

正自忿忿不平，主上已经揭开被子慢慢挪着下了地，我连忙去扶。

今日阳光很好，一出屋舍就暖洋洋洒在了身上。他在阳光下轻轻舒了口气，抬眸向四下里望了望。此时距离在那雷云密布的降魔峰受千夫所指，已过去十日了。

白羽，我睡着这些时候，你是不是时常在我耳边唱歌来着？他一面在我的扶持下缓步走下台阶一面同我聊天：我做了个好长的梦，梦见母亲和族人，还有你。

我耳根有点发热：你睡了那么久，我怕你孤单……真听见了呀？

他方笑了笑，眉心复又浮上一抹阴影：族人因我而无辜受到牵累，我却至今尚未找到封印破解之法。白羽，过两日你带我去一趟荒渊，我想亲眼看看那封印究竟是怎样的。

我嘴上应着，心里想的却是五百年都等了还急这两日？你啊还是先顾着点你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