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当日，收到请帖的各大仙门除逍遥宗和衡阳宗之外均是慌乱一团。此二宗率领众仙门齐聚荒渊，亲眼见到魔域自万丈深渊冉冉升起，直上九霄。时隔万年，它在新魔神的一念之下再度回到了曾与上清神域比肩阴阳的位置。

同悲道已遮蔽四洲山河，与土神结界两相抗衡之下激起雷云密布，凡间的暴雨已倾盆数日。

魔神法相乍现，将自身与同悲道相连，浊气霎时吞没天宇，四洲结界摇摇欲坠。

我看见叶清宇和翩然并肩立在城墙之上，各自激发全身法力修补结界裂痕，不教魔气侵入凡间。

衢掌门收回沉吟观望的目光，向一旁的公冶和藏林点了点头。

公冶转向仙门众人，扬声道：“诸位同仁，时机已至。听我号令，列阵！”

星云之形应声显现于各派整肃的队列中，磅礴灵光冲天而起，化作通天彻地的灵井法阵，灿烂交横，直贯向天际二人——

时间拨转回一夜之前。

愁惨浓云之下，是经日暴雨后怒涛翻卷的墨河。

主上松开二小姐的腕子，瞥开眼去，假装没有为那皓腕上落下的暗红指痕而动容。

“你不是要筹备婚礼吗，为何这时候带我来墨河。”二小姐环顾四周，眼中不乏物非人非的黯然。

“这里是冥夜和桑酒相遇的地方。”主上望着那滔滔逝水，漠然道，“若是桑酒早知后果如何，定会后悔当初对冥夜心软吧。”

二小姐没有接话，他便自顾自说下去：“神魔大战恢弘无比，相较起来，他们二人曾经相爱这件事是何其渺小。那样痛彻骨髓的感情，如此轻易地就被湮没在岁月之中，可见情之一字，何其单薄，何其可笑。”

“你不是桑酒，又怎知她是否后悔。”二小姐悄悄咽下哽咽，“冥夜所为，皆是为了天下苍生。他们的感情，你没有资格置评。”

主上偏过头去，半晌才再度开口：“是吗。那你好不好奇，后世如若有人知晓了我们的故事，又会作何评价？”

“……我们？”

主上摊开手掌，一颗晶莹灵珠从掌中飞出。凄凄风雨之中，灵珠内却是晴天。二小姐凝眸看去，只见其间亭台楼阁都是她熟悉的旧景。

“这里面是……盛都的叶府？”

“你可以把它看作吾的般若浮生，是一个已经不存在的地方。”主上向她勾起嘴角，像个炫耀玩具的小孩子。

“当爱意消亡，恨意消亡，肉身也消亡的那天，我们的故事落到旁人口中，不知你这位仙子是会像冥夜一样为人称道，还是像桑酒一样遭人唾骂呢？”

二小姐红着眼睛看他，原本弥漫眼中的困惑却似渐渐散了，口中道：“你说得对，仙子总有肉身消亡的一天，死都死了，又岂会在乎后世如何评说。可你不同，魔神不死不灭，终究难逃万世悠悠之口。”

主上哈哈大笑起来。

魔神集三界苦厄于一身，区区人言对他来说实在是微小得不足挂齿。他只是觉得有趣。

再不多叙，他重新攥住身边人的手腕，袍袖猎猎挥过：罢了，且随我来看看吧。

灵珠之内是亲故围坐，灯火可亲。主上一生求而不得，无非如此寻常人间。

魔胎生而孤寒，如一叶鸦羽只同枯藤老树相配，无论飘落在谁家院落，都显得违和。

就连他心心念念留在灵珠中的这些亲人，实也并非他的亲人，他们不曾待他好过。他捏出一张张慈眉善目的笑脸，只因她喜欢，她会怀念。

而她，是他封冻的深井中射来的第一缕天光。

见生符化作漫天焰火，将五百年前的雪夜映衬得那么暖。那是他追忆之中最开心的一天。她带他去街上，她给他裁棉袍，她买空老婆婆篮子里剩下的全部爆竹，袒着一颗傻傻的好心。

而他也笨拙地驱动唇舌，拼凑出生平第一句无关自保而是为着安慰他人而吐露的话语：至少今夜，她可以早些回家过年了。

自此，他的心便塌了一角。许许多多从前无由得知的新鲜情感从外面涌进去，从里面溢出来。

细雪洋洋洒洒，落在池畔的红梅，覆满冰封的池面。

“这个叶府没有邪骨，没有魔神，我只是你的夫婿，你觉得如何？”

“可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是你在自欺欺人。”

主上笑了，眼稍却黯黯垂下：“不错，当初被骗被欺瞒的人，分明也是我。你心知我画不出见生符，所以才教我的不是吗？”

“见生符看见的是世间至纯至美之物，要心无恶念才能生效。我知道这对魔胎来说很困难，可我也是真的希望你可以。”

“那，假如我画成了，仙子便会饶我一命吗？”

二小姐沉默了。

两颗心在这沉默之中下沉。却不想她忽地涌出泪来，抽噎道：“我没有。”

他一怔。

“我知道，你画成了。画得很好，召唤出了满天星星。可我……可我还是没能相信魔胎是可以改变的。”

她狠狠拭去泪水，抬起湿漉漉的双眼望他：“真的没有回头的可能了，是吗？”

主上移开目光，冷冷陈述：“同悲道已开启，三把魔器尽归吾手，你此时要吾回头，是在说笑吗。”

二小姐了然点点头，忽地展臂踮足。那轻软纱袖一拂，主上原本强自僵直的肩颈登时便丢盔弃甲。

“那么今夜，我们好好告别。”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或许是注定不为天道所容，神仙与妖魔的□□自古以来，便总是那么悲伤。

天亮之前，他将眷恋的目光从她不设防的睡颜上一寸寸扯回，孤身去了景国王陵。

他的母亲在那里，他前世的妻子在那里，那是他本以为，自己总有一天也会回去的地方。

不可能了。

既如此，便留下一方石碑代替他也好。

主上的字，有着清隽端正的风骨。单看字迹的话，甚至会错以为他是个锦绣堆中长起来，有家塾先生一笔一画教写字、慈严殷切护安康的清贵少年。

字如其人，他把自己教得这样好。

一个弹指，魔神换回了逍遥宗弟子的装扮，头戴仙鹤冠，腰悬南枝剑，正是与这一手好字相配的样子，是她喜欢的样子。

前世的最后一笔刻在石上：澹台烬之爱妻，叶氏夕雾墓。景和二年，仲冬十五。

今生的最后一笔仍刻在石上，却已简省了太多：叶夕雾之夫，澹台烬之墓。

爱侣怨侣，生也不同衾，死也不同穴。

既如此，便留下一双石碑代替他们，也好。

天快亮了，他正要转身离去，忽地又停步回首，抬手化出一个女子的幻影。

头挽双髻的少女神色俏皮，正是叶府初见之时的二小姐。

主上站在原地，只能温柔又伤感地注视着她。因为他知道，那幻影一触便会散去。

二小姐不觉有异，轻快地走上前来：“澹台烬，你要走了吗？”

“嗯，我要走了。”

“好吧……那我便在这里等着你，你要快些回来。”

“……好，我很快就回来。”

二小姐歪着头，笑盈盈地凝着他发红的眼睛，郑重道：“你不要难过，我相信你不是魔，不是杀人凶手，不是带来灾祸的怪物。你是澹台烬，是我最喜欢的人。”

主上展颜笑了，笑得那么开心。他眼中噙着蜜，安静又餍足。

天光破晓，逍遥宗的青衣终是恢复成鸦色的魔袍，飘摇着消失在墓道尽头。

而他未曾看到的是，身后那原本已消散的“幻影”复又从新刻的石碑后走了出来。

这一次少女的脸上不见了笑影，纵横交错的，是滂沱的泪雨。

又是新的一天到来了。尽管有同悲道的阴影当头，可对市井平民来说，今日也不过是漫漫岁月长河中一个再平凡不过的雨天。换防的兵士踏着水花走上城头，上工的工匠身披蓑衣铺开家什，出摊的小贩手脚麻利支起雨棚，孩子们头顶着遮雨的油布，也依旧玩耍得热闹。

神女睁开悲泣的眼，目见他所想守护的一切——那从不曾接纳过他的一切。

无非寻常。

月光光，照河塘。

骑竹马，过横塘。

横塘水深不得过，

娘子牵船来接郎。

问郎长，问郎短，

问郎此去何时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