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茶炉烧得通红,其上水声沸腾,咕噜咕噜冒出来一些蒸腾的白气。
赵允小心翼翼瞧着赵翦的脸色,又汇报了一件乐事:“今日城中,忽然流传开一首诗歌,是赞美殿下,讽刺公子烜的,容臣念给殿下听。”
赵翦倒了一杯热茶,握在手中,“念。”
赵允清了清嗓子,精神抖擞,声情并茂地念诵出来:
“瑞雪皑皑,丰年蒸蒸;
伐鼓渊渊,振旅阗阗;
显允君子,征伐役齐;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
君子于役,于国于民。
瑞雪皑皑,丰年欣欣;
京畿城闭,人心惶惶;
有匪公子,鸡鸣狗盗;
公子无良,其待若何?
公子无良,窃国者侯。”
若不是茶水太烫,还未来得急饮入口中,赵翦只怕会失控喷出茶来。
他噗嗤一笑,念了最后三句:“有匪公子,鸡鸣狗盗;公子无良,其待若何?公子无良,窃国者侯。谁这么大胆,作这样的歌谣明朝暗讽公子烜锁城窃国。我的烜弟,只怕要气炸了。”
“是呢!今日朝野上下,都在讨论这诗歌的内容,特别是上阙赞扬殿下陈兵伐齐,乃是为了家国民众,下阕一转,陈述公子烜近日的封锁城门的行径,更直言不讳说他包藏祸心,乃是为了争权夺位,窃国为王侯。”
赵翦眼中的笑意转为好奇:“作此诗者,有意思……可能查到源头?”
赵允当即领命:“臣这就去查!”
赵翦淡淡道:“切勿打草惊蛇,以免让赵烜注意,若找到作诗者,不必惊扰,记得暗中予以保护。”
“诺。”
赵翦不记得自己麾下,有这样敢于公然与赵烜宣战的幕僚谋士。
若真是他下面的人,赵允一早就会带着作诗人的名字来汇报领赏。
他很想知道,这样一个敢于激昂文字,借诗讽刺的人是谁。
不管此人是单纯的看不惯赵烜的做法也好,还是敏锐地知道什么内幕,总归这首流传开来、朗朗上口的诗歌,都会让赵烜对此人痛下杀手。
而赵翦很想结识这位有胆识有文韬的人。
更或许,这首歌谣还会逼得赵烜提前动手。
这样,赵翦就不必再藏身于此,才能直接出去清君侧,讨伐逆贼。
*
今日的邯郸城,守卫比平日更为森严。
一队又一队王城守卫,在大街小巷来回巡逻,似乎在找什么人。
只因昨日。
天色还未亮的时候,一位形容邋遢的乞丐,边用筷子敲打在破碗上,口中边唱着歌谣:“……瑞雪皑皑,丰年欣欣;京畿城闭,人心惶惶;有匪公子,鸡鸣狗盗;公子无良,其待若何?公子无良,窃国者侯”
他边走边唱,声音传入这条街上的千家万户,融入人们的睡梦中。
起先,没人知道他在唱些什么。
有早起起夜的人家,开门见到一个疯疯癫癫的乞丐停在自家门前,还觉得晦气,便泼了一盆水咒骂几声,将乞丐赶走。
那乞丐不以为意,继续摇头晃脑,边走边唱。
天色渐亮,睡梦中的人们陆续醒来。
有启蒙正识字的小儿,听见了乞丐的唱诵,也跟着念;有目不识丁的妇人,听得一遍,觉得朗朗上口,便当作摇篮曲唱给襁褓中的婴孩听;有赶早上私塾的学子听见,深以为然,便在同窗之间悄然传开……
有出宫采买货物的宫人,听着这新鲜歌谣,将之带入宫中。
短短一个早上,这首横空出现的诗歌,飘得满城都是。
从市井到朝堂,从民间到王宫。
王后听见的时候,处置了第一个传唱的宫人,并顺藤摸瓜,辗转得知了这歌谣的源头,来自一位污脏邋遢的乞丐。
于是便下令,搜查抓捕城中乞丐,比对声音,肃清来源。
城中的乞丐莫名被抓在大牢之中,为首的将领带来一卷竹简放在他们面前,放话:“谁能念出此卷上的诗歌,重重有赏!”
听到赏字,一群乞丐眼中发亮,如恶狗扑食,争相抢着那卷书简。
场面一度混乱,连此间的典狱都险些镇不住这些刁民。
“都给我安静点,排好队来!人人都有机会看,肝胆扰乱秩序者,有如此案!”任然是那个将领,一抽腰间佩剑,在旁边的案牍上砍了一下,冷声厉喝,才将这些嫌疑人震慑住。
安静下来的乞丐老老实实捧着书简,打算领赏。
可一打开,却都不识字。
偶有识得几个字的人,也念得磕磕绊绊,一帘之隔的后面,战战兢兢坐着那位唯一见过那位乞丐,并且亲耳听过他声音的百姓。
将领提醒他:“仔细听,别听差了。”
他每每听到一个声音,就铆足了劲儿,使劲回忆,却都对不上,他擦着额间的冷汗,足个摇头。
半天下来,那些乞丐没有一个能完整的念出这首诗歌的,更遑论将之唱出来了。
这群乞丐没有被放出去,而是继续关押。
毕竟城中乞丐,还没完全抓完,一旦放出去,只会重复工作量。
眼见没有找到那真正传唱的乞丐,将领面色不虞,冷声问那个人:“你仔细回忆回忆,早上那乞丐还有什么别的特征?容貌,身量,声音这些。”
那被抓到前来指证的人,心中慌乱,绞尽脑汁回忆:“啊,将军请容草民想想……”
过了片刻,他慌慌张张道:“草民想起来了,早上那声音高昂铿锵,言辞流畅;虽然一身邋遢模样,但说不定就是刻意假扮成的乞丐!”
*
任谁也想不到,那传播歌谣的乞丐,不是什么真乞丐,而是奉姬禾之命,扮成乞丐的罗艋。
那日姬禾与稚辛换了身份出来后,却发现根本无法出城。
去前线的赵翦一走,赵烜在第二天就迫不及待地封锁了城门。
她本来在风味馆观察了两天,想着找机会能不能出去,但城楼附近到处都是巡逻的卫队,连只苍蝇都飞出不去。
这莫名的戒严,让她嗅到了一丝风云诡谲,她也立刻明白了,此举说明赵烜已经等不及,在做准备了。
于是,她便让罗艋扮成城中乞丐,在天色未明的坊间传唱歌谣。
此举实在是别无他法的办法,她打算先下手为强,借此揭开赵烜的面目。
让那些蒙昧的臣民,率先洞悉他的目的。
就算不信,也会有人怀疑,疑心一起,那些忠于王室的朝臣,他们才会去深入剖析:大好正月齐赵开战,君王病重,太子离国,是多么一件不合常理的事情;才会想方设法去查证,公子烜在这时候封闭城门的目的;去防患于未然。
歌谣一经传唱,流传甚广。
越传越逼真,逐渐简化到:封城的公子烜,意欲逼宫。
这样的流言一出,人心惶惶,在守卫的大肆抓捕传唱者中,街上连行人都少了很多。
天家相争,普通老百姓既左右不了时局,那便能躲起来安身立命就不错了。
谁知道哪天,宫变一起,就流血漂橹了呢。
姬禾出不去,罗大掌柜和罗艋见外边成天抓捕可疑人,出于对她的安危考虑,便请命让姬禾回去,与稚辛换回来。
*
正是由于这一则歌谣,再度传入朝堂之中,让一些非赵烜党羽的中立朝臣,渐生惶恐和不满。
他们联名上书,质问为何如此行径。
这些异议悉数到了王后手中,被她压着,没有送到赵王面前。
王后也传召质问赵烜,既然封城锁门,那便早日动手,免得夜长梦多。
赵烜犹豫着说:“兄长离京没几日,现在动手,恐消息传出去,他再带军折回来,岂不是功亏一篑。”
王后摇头:“话虽如此,你只不过还是对你那不争气的父王,心有不忍。男儿志在四方,行事果决方为上策;这一点,多和你的兄长学学。当年,他可是能够狠下心来,暗害与他一起长大的小叔父公子寿。烜儿,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欲登王座,必先无情。”
赵烜却道,容他再想一想。
王后继续添了一把火:“同样是你父王的儿子,他却如此偏颇,事事皆以你兄长为先,你对他尊之敬之,可他给了你什么?赵国最尊贵的东西,是权势,是王位,但他不给你,只给了你的兄长。烜儿,这些本来,也可以是你的东西。既然你的父王不给你,那你就把它们通通抢过来。”
“君子于役,于国于民……公子无良,窃国者侯。你听,就连那歌谣也是只赞美你的兄长,可我的烜儿又得到了什么?既然如此,不若顺应这谶言,那便‘窃国者侯’。”
赵烜继续道:“容儿臣再想想。”
回去之后,恰逢那将领将巡查传唱乞丐的最新消息,上报给了赵烜。
赵烜如何也想不到,他只是一个封闭城门,本意是切断赵翦后援之路的举措,怎么会突然被一首歌谣,点破他还未实施的计划。
这一下,他是真的骑虎难下,摆在面前的路只有两条:一是如母后所言,将计划提前,即日便动手逼宫,要父王禅位于他;二是打开城门,恢复通行,或许能将那谣言彻底粉碎。
但现在他觉得第二条路的可能性十分小。
没有找到真正的那首诗歌创作人和第一个传播的‘乞丐’,就无法真正从源头上断绝这首歌谣。
只要这首歌谣存在一天,他以后的路就越发艰难,只会给赵王和赵翦留下把柄。
赵烜独自待在书房中,从天光云影,到夜色四合。
知子莫若母,他的母亲确实了解他,他到现在还不想动手的真正原因,其实只是不想让父亲在人生的最后阶段,看到自己如此大逆不道。
他虽然渴望权力,但是并不想当个弑君杀父的不孝子。
毕竟父王只是一个病入膏肓,心已死去的可怜人。
本来,他只想等父王寿终正寝之后再动手。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中,白雪纷纷而下。
屋檐下的宫灯在风中轻轻旋转,留下忽明忽暗的光影。
光影透过窗户投射在赵烜的脸上,照见他犹豫不决的脸庞。
作者有话要说:伐鼓渊渊,振旅阗阗——引用自《诗经·先秦·采芑》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引用自《诗经·先秦·君子于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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