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白羿睡得并不安稳，他恍然做了一个梦，时光一下倒退到了七八年前，封存在脑海深处的记忆一下被彻底拉出，一幕幕无比鲜活的画面不断在眼前跃动，叫嚣着把人拉入虚妄的深渊。
北原广袤无垠的大草原上
当初升的太阳与彻夜苦燃的红烛重合，光茫渐渐照亮每一寸大地，昨夜的黑暗才算彻底过去。
胡人营帐的边缘，来自中原的世子悄然坐着，坐在几个箱子简陋搭建的“桌椅”上，安静的阅读着手中的书。
晨光如流金般静静划过他的面庞，好像在鼓励这个独忍寒霜、苦读了一夜的人。
白羿知道，那是因为昨夜世子殿下参加晚宴归来，走到营帐，准备进去休息，一拉门帘，突然一股沁香瞬时袭来，里面魅影更是让人浮想联翩。
白羿有些尴尬，这种场面他以前也不是没有听卓一他们说起过，按理说，他现在应该回避的，最好是能有多远就回避多远。
因为人家都已经把美人送到您床上了，又不是所有人都是柳下惠，更何况，何必拘着自己呢？
正当白羿踌躇着准备溜走时，世子面无表情的重新放下了门帘，对白羿淡淡说了句“走吧”，然后就流入了“星垂平野阔”的大草原。
晃荡半宿，找了个没人的犄角旮旯看书。
......
白羿当时还没那么顺从，不懂，但也不敢问。
但他反正是受不了长时间坐在那一动不动的看书，赵翎也不管他，他都溜蹿好几回了，附近的道都摸清了。
现在，正坐在一个营帐的房顶看日出。
忽然，北边传来了些许动静，一个人影向赵翎逼近，手中还拿着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世子殿下刺去。
白羿大惊，跳下屋顶，向赵翎护去。
“接招！”一声厉喝，朔丢下手中另一把剑给赵翎，不给对方多余的反应时间，便疾身刺去。
此剑极为刁钻，从正面来看，几乎没有破绽，硬生接下，想必手腕骨都要震碎，躲也没有余地...赵翎看着，迅速做下了判断。
朔看着对手连挡都不挡一下，垂死也不挣扎，简直大喜过望，就在剑锋即将触及对手胸口、他以为要赢的时候，一只木棍横了过来，生生抽打在他握剑的手上，接着，手腕骨一脱力，那只剑不知怎么就掉到了地上，完全没了气势。
他后退几步，望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强人。
“你是谁呀？”赵翎手握着那柄剑，虚虚托着，像观赏一个毫无用处的艺术品，半晌方才抬头，饶有兴趣的问这个...十分唐突的小刺客。
小刺客·朔已经被同样没有多大的小白押着跪在了一边。
但他一点也不屈服，虽然被钳制得死死的，一点动弹不了，可还是在努力抬头、起身，和押着他的白羿较劲。
可就如孙悟空遇见了如来佛，一身本事使不出一点，脸都憋成了酱紫，也没成功站起来，最终只能安心的跪在地上，努力抬头，朝赵翎喊道：
“我的名字是朔，是草原的王胡侯的儿子，我不是来受此奴隶屈辱的，是来寻求与你一战的。”
“现在叫你的护卫拘着我，莫非是不敢？”
“你是胡侯的儿子？”
“是，我的名字叫朔！”他大声呼喊着，似是拼力向这个世界证明什么。
其实也不怪赵翎不认识，就连胡人部落新一代年轻人自己，也未必知道自己部落还有这么一位小王侯。
只因这位小王侯的母亲是位中原姑娘，不仅是位中原姑娘，还是个极美的女人。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胡侯自然宠爱这位美人，胡侯的夫人自然也就容不下这位姑娘。
其实还好，有胡侯的宠爱，这位美人也能风风光光顺顺遂遂一阵子，但坏就坏在，十几年前，正德皇帝看日益猖狂的胡人不顺眼，率兵北上打了一仗。
胡人死伤惨重，视中原人为死敌，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胡侯营帐自然也就没了这位美人的生存之地了。
这位小王侯，虽然容貌昳丽，但衣着破烂，袖口、衣摆都沾满了泥污。
看起来很狼狈，不过能活到今日，也是十分不容易的。
赵翎示意白羿放了他。
桎梏甫一解除，朔便像狼一般扑向了自己被打飞的剑，紧紧握在手中，死死盯着赵翎、白羿二人。
眼神来回逡巡，最终锁定了坐着的赵翎，再次重复：“既然接了我的剑，为何不与我一战？”
赵翎细细打量他片刻，没有问为什么要与他打，而是说：“行啊，你给我点好处吧。”
朔一愣，接着有些局促不安，因为身上破破烂烂的衣服，因为自己拿不出手的破铜烂铁般的废剑...
望着气定神闲的赵翎，他确实没有什么能拿来与他交换的。
朔不自然的抿了抿嘴唇，眼神怅然若失。
打败就算了，自身实力不如人，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但不能还没有过招就直接给他判死刑了啊。
可...
“我饿了，你管我一顿早餐吧。”赵翎见他久久沉默不语，不愿与他耗着，索性说道。
“一顿早餐？”听到代价这么轻后，朔瞬间亮了眼睛，两眼放光的看着他。
“嗯。”赵翎已经站起身，提着剑来到了朔小王侯的对面。
“好！”朔笑着答应了，他看着这个弱不禁风的中原世子，觉得胜利就在眼前，只要打赢了他，再宣扬出去，他就能见到父王！
欸嘿，只要见到父王，到时候，一切便能如他所愿...
朔在出手的瞬时，便打定主意，事后要请这人好好吃一顿，感谢这位好人。
谁知，最后这把剑竟和上局一样，被挑飞、被腾空，最终被狠狠落地。
大地回应“砰”一声闷响，给目瞪口呆的朔。
“走吧。”年轻的世子不无得意的笑了笑，放下手中的刀剑，返身回去收拾书册，对朔说道：“去吃早膳。”
无数机缘最终归化为天定，就是在那里，赵翎碰见了齐有缄，成为了一切一切的开始。
“回来啦？”清晨，袅袅炊烟升起，齐有缄在营帐内的厨房旁，烧火做着饭。
白羿刚一进门，就看见了这位身材瘦削，容貌平平，眼神却无比锐利的中年男人。
齐有缄抬头，看见被朔领进的二人，似是一愣，接着便在朔的解释下渐渐露出温和的笑容。
“他便是中原来的那位世子。”朔说，接着有点不好意思的承认道：“我与他比试，没打赢他，愿赌服输，便带他来吃早膳了。”
“噢！”齐有缄温和的笑了笑，他的眉毛很浓厚，笑起来眼皮遮住了眼里的精光，看起来是很慈眉善目的一个人。
唉，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缄叔，你今天腿怎么了？一早就看见你有些不利索，是昨天干活摔着了吗？”朔招呼完白羿和赵翎二人坐下，关心道。
“哦。”齐有缄先应了下，方才说道：“叔没事，可能是最近要下雨了，多年的老毛病了，不要紧。”
他端着刚出炉的米面杂粮，来到桌前，对三个准备吃饭的小崽子招呼道：“都是刚出炉的，趁热吃。”
一个盆大的木碗，上面冒着腾腾热气，接连不断的往空中输送最本源的香气，赵翎看着，听见齐有缄说话，便抬头看了看他。
齐有缄面色很平淡，一个常年干体力活的男人，又能有多少机锋呢？思想被禁锢住的人，脸上只能看到卑微、疲惫和讨好。
机锋只能暗藏在眼底深处。
盆一上桌，便被饥饿的如狼似虎的朔小王侯和白羿下手了，忠仆齐有缄没有空理会世子投来的探究的眼神，刚放下盆，便又匆匆去往厨房拿碗筷，尽力服侍好小主人和他带回来的客人。
“不知世子要来，只准备了些粗茶淡饭，还请世子殿下见谅。”拿完碗筷的齐有缄站在一边，恭敬的对赵翎说。
“怎会？我这些吃的很可口。”赵翎说。
“缄叔，你快坐下。”朔注意到齐有缄还站着，想到他今天腿不好，赶紧催促让他坐下来与自己一阵吃。
“你们平常都吃这些吗？”赵翎说，完了对齐有缄温和的笑了笑。
“啊，是的，我们吃惯这些了，朔小王侯也喜欢吃，所以平常做的多。”齐有缄说道。
白羿觉得有些不对的抬了抬头，不对呀，胡人不是向来喜欢吃肉、奶的吗？现在这饭桌上不仅没有一点奶，还全是中原人喜欢吃的米面类制品，怎么会“吃惯这些了呢”？
“您是中原人？”赵翎问道。
齐有缄恍然一滞，然后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道：“我是，我是。忘了跟世子做自我介绍了，我叫齐有缄，有无的有，缄默的缄，是当年大旱逃到北原来的。”
十几年前，北境发生过一次旱灾，田地颗粒无收，百姓民不聊生，当时南方又逢水涝灾害，一时之间，瘟疫横行，哀鸿遍野。
府兵都死光了，能活下来就不错了，还管你在哪活吗？
“世子莫怨我，我在世上已无其他牵挂了。”他笑着，指了指满头的灰白，“唯一的念想就是朔小王侯能平安顺遂的长大，所以才一直留在了北原，没有回去。
确实，这个流淌着两方水火不相容的血的孩子，这个母亲被其族人深恶痛绝的孩子，能活到这么大，实在不容易。
小王侯被缄叔的一番话说得直低头，巴掌大的小脸都快埋进碗里了。
赵翎平静道：“缄叔多虑了，身不由己这四个字我还是知道的。”
“世子这次来，是来通商的？”齐有缄一个馍馍吃完，又拿了一个，好不尽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