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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第九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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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王!”鸠莫罗神色俨然,跪拜道:“不知大王屈驾,贫僧有失远迎。”以前他是出家人,见了苻坚可以不跪,现在被封了秦国的护国法师,虽然未例官阶,却不能不跪了。

慕容冲也跟着撩袍跪拜。

苻坚摆了摆手,眼光始终流连在慕容冲身上,“不知国师设宴待客,这位是……?”

鸠莫罗主动说明道:“他是前朝的大司马慕容冲。”

“啊?你就是在阵前,将邓楚斩首的燕国凤凰吗?”苻坚愣怔了一瞬,他没想到外貌如此惊艳的青年,居然就是斩杀邓楚的燕国元帅,但正因如此,反倒更叫大秦天王移不开目光了。“凤凰……”苻坚失了神,发起痴,“寡人可以这么叫你吗?”

慕容冲低着头,道:“大王想怎么叫都可以。”

他觉得秦王问的有点可笑,他有拒绝的权利吗?

“快免礼。”苻坚上前伸手扶着胳膊拉起他。

蓦然间,看着眼前那张脸上微皱的眉头、绷成一条直线的双唇,苻坚不由自主地想,如果能让他笑一笑该有多好啊。

‘回顾百万,一笑千金’,苻坚恍惚中想起了这句话。少时,他在杂书《七依》里曾读到过,当时只觉可笑之极,‘千金’,可以募多少兵?可以做多少政事?哪有蠢货会拿去买女人一笑?可是,在这愁眉不展的青年面前,若千金能买他一笑,那么大秦天王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一掷千金,来让他眉舒颜展。可惜,尚存一线的理智让苻坚明白纵有千金也难买眼前人一笑,因为这人是被自己灭了国的前朝大司马,旧燕皇族。

慕容冲早已站起身,但苻坚拖着他胳膊的手却忘记放开了。

“咳咳。”鸠莫罗看出气氛有些暧昧,故意咳嗽了两声。

苻坚这才发觉自己的失态,也想起了跑来找鸠莫罗的原因。当下,他放开手,先冲慕容冲别有意味地笑了笑,“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今日能够得见凤凰,寡人真是三生有幸。”

慕容冲隐隐觉出秦王的话语、眼神、动作都透露着某种不怀好意的暗示,是以默不作声地退至较远处。

苻坚不以为意,转向鸠莫罗道:“今日寡人亲自前来,是为兑现对国师的承诺。”

他招了招手,随行侍卫立刻将装有燕国玉玺的锦盒呈上。鸠莫罗喜不自胜,当即就要叩拜收受,苻坚却道:“等等,国师别心急,寡人还有话要说。”

鸠莫罗按捺下迫不及待的心情,“大王尽管吩咐。”

苻坚高高在上道:“国师曾派遣弟子来燕国盗取玉玺,可有此事?”

鸠莫罗讪笑道:“大王如何得知?”

“是王丞相无意中从慕容评处得知的。”

王猛何等人物,对鸠莫罗执着于燕国的玉玺和大鼎一事,一直有所怀疑,根本不信他嘴里说的只是为了收集佛家法器,因此多方查证。在王猛看来,高僧戒行清净、爱惜羽毛,远不至于为了区区法器令弟子行偷盗之举,除非另有不能为外人道的巨大的利益。

苻坚俨然道:“王丞相听说,当日在燕国的大殿上,国师的弟子还曾想拿释迦牟尼真身舍利换取一块‘凤凰石’,可有此事?”

“这……”鸠莫罗一时哑然。

苻坚笑叹了一声,“也就是说,国师想从燕国得到的东西不是两件,而是三件:玉玺、大鼎、凤凰石。”

“由此可见之前国师对寡人确实不够诚实。”苻坚道:“不过,时至今日,国师是不是可以开诚布公地告诉寡人,要拿这三件东西所为何用了?”

忽而,鸠莫罗大笑道:“大王此言差矣,出家人不打逛语,所以贫僧对大王所言句句属实,只不过有些事和大王、和秦国都不相干,贫僧没有细说。贫僧对大王的允诺已一一兑现,难道大王却要因为不相干的事,而自食其言吗?”

苻坚摇头笑道:“东西寡人都带来了,怎么可能自食其言。这件事便罢了。寡人是希望国师能引以为戒,以后定要对寡人以诚相待。”说罢,让人把玉玺交到了鸠莫罗手中。

他们所说的一切,慕容冲都听到了,对鸠莫罗的目的也十分好奇。

拿到了千秋印,鸠莫罗也不细看,只往怀中一放,双掌合十道:“善哉善哉,大王果信人也。这些法器与一些神通异相有关,大王心怀天下,对这些怪力乱神之事想来并无兴趣,是以贫僧无意干扰大王心志。”

苻坚眉毛挑了挑,道:“佛家神通?莫不是如当年佛图丞大师龙岗咒水,闻铃断事之神异一般?”

鸠莫罗微笑道:“如神僧那般造诣,更多的还是大师本已得道,是以有神鬼莫测之能,并非得若干外物便可为之。但是一些法器携带有原主人的威能,自有神异,有些却是能助人得道,对我等求佛之人有无法估量的价值。只是这些法器对红尘中的众生,无论是王侯将相,还是贩夫走卒,却未必有那般巨大的价值了。”

苻坚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大秦天王和国师间的对话还在继续。

“前日听丞相说起,全凭国师才大败了燕军的那次偷袭。”

“不敢当。”

听到这里,慕容冲忙竖起耳朵专注聆听。

“据说那位容将军是难得一见的帅才,至今生死未卜。”

“哦?还没找到尸首?方园五十里内都查看过了吗?”

“不是五十里内,是七十里。寡人爱才,真希望这位容将军没死,找到后能够为我大秦所用。寡人已下令若发现他伤重躲藏在某处,一定要请回来好生医治,以礼相待。”

“大王的惜才之心令世人敬仰。”鸠莫罗叹了口气道:“贫僧只是担心这一回大王怕是白费心思了。”

虽然他对容楼纵马奔逃时身上所发出的红光仍有疑虑,也不能完全排除容楼的那块‘凤凰石’并非上古五大神器之一,但出于对自己武功的绝对信心,他不能承认容楼还有活着的机会。

苻坚疑道:“怎讲?”

鸠莫罗脸上是自信满满的神情,“我不知道容将军此刻身在何处,但可以确定他已经死了。这世上还没有中了‘无量宝焰指’能够生还的人,何况是贫僧全力发出的。”

无量宝焰指?!

慕容恪正是因它伤重而亡!

慕容冲心中一凛,毛骨皆寒,脑中“嗡”的一声,眼前发黑,手脚的气力被一瞬间从身体里抽干了,一个把持不住跌倒在地,同时也撞翻了饭桌。

此前,虽然他也想过容楼可能战死沙场,但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在没找到尸骨前,对容楼的生还是保有极大的希望的。现在猛然间从鸠莫罗口中得知容楼是中了回天无力的无量宝焰指,顿觉希望成了泡影,一时无法接受,心神俱损。

大秦天王挑了挑眉毛,正要说话时,却听得背后一阵“叮当咣啷”,回头看见先前还面无表情的慕容冲已面色惨白,惊魂不定地从一片碗盘狼藉中爬起来,双目中凶光毕显,直冲鸠莫罗而来。

“凤凰,你这是……”苻坚愕然。

慕容冲神智全失,对鸠莫罗的新愁旧恨如火山喷发般再也压抑不住了。就是这个恶僧让他的容楼永远回不来了!他恨他恨到骨头里!他什么也不想了,什么也不要了,什么都不顾了,只求力毙这个秃驴于面前。

如果慕容冲哪怕还有一点儿理智,也该知道此刻绝非动手的时机。一则,在秦王苻坚面前动武,怎么算也是犯上的死罪;二则,他连昙无尘都打不过,如何能伤得了昙无尘的师傅鸠莫罗?

鸠莫罗吃惊地发现慕容冲正气势汹汹冲向自己,觉得莫名其妙,本能地退后了半步,作出戒备的姿势,“八公子,怎么了?”

慕容冲闻所未闻,蓝色的眼眸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烛火的掩映,被蒙上了一抹淡红,一顿拳脚劈头盖脸地照着鸠莫罗打过来,状若疯魔,尽是些撕打浑踢的动作,如同撒泼行凶,全无招式可言。

一开始鸠莫罗让了他好几招,边退让,边连连出声喝止,可慕容冲的势头不见减弱,反而越来越疯,连一些两败俱伤的拼命招式都肆无忌惮地使了出来。

鸠莫罗见状,不由心头火起,高喝一声:“看掌!”掌中隐隐聚力,似要给慕容冲一个大大的教训。

从旁观注的苻坚立时瞧出了鸠莫罗的意图,沉声阻止,“国师,休要伤他!”

大秦天王的金口玉言,鸠莫罗不能不理,只得收了力道,转身抢过一个空档,一招劈下,砍在慕容冲的后肩。后者中掌倒地不起。

苻坚大为动容,抢至慕容冲身边,小心扶起人儿来,责备鸠莫罗道:“他的武功远不及你,又像是发了疯病所至,出家人本该慈悲为怀,你何苦下此重手?!”

鸠莫罗施了一礼道:“大王请放心,贫僧依大王所言只是将他击昏,并无大碍。”

苻坚只是怜惜地瞧着怀中人,不再搭理他。

鸠莫罗略感尴尬,道:“贫僧马上派人送他回去。”

苻坚抬起头来,奇怪地笑了笑,道:“不用了,寡人亲自送他回去。”说完,打横抱起晕倒的慕容冲,带着几个侍卫径直向大司马府外去了。

****************************

卜问寺外,大雪初停,梅花盛开。

鸠莫罗带着慧因等几名弟子正面朝山门,站在寺庙前的台阶上。虽然厚厚的积雪掩没了脚踝,湿透了芒鞋,他却浑然不觉,依旧目不转睛地望着紧闭的山门。

他强迫自己站在外面,没有着急进去,是为了让内心恢复平静。他知道这扇大门打开时,他就能得到“有常鼎”了,是以虽然表面不露声色、不动如山,内心却已心潮澎湃、难以自抑。

在滴水成冰、天寒地冻的天气里,鸠莫罗仍觉浑身燥热、心跳加速。他的怀里揣着的燕国玉玺“千秋印”仿佛是一把火,将他点燃了。苻坚果然如约把燕国玉玺给了他,而燕国玉玺的确就是五大神器之一的‘千秋印’。

过去的那些岁月里,他的师兄和他花费了大量的精力和时间,去寻找上古五大神器,却终不能得。而就在今天,他不但拥有了其中的一件,并且就要去拥有另一件了。

这种时刻,叫他如何平静?

他当然知晓得到“千秋印”和“有常鼎”,并不意味着能顺利得到另外三件神器,也明白即使五大神器全都凑齐,他要办的事能否成行也还是个未知数,但这并不妨碍他此刻内心无法控制的激动,也不能缓解他的不平静。

在不平静的状态下做出的判断和选择往往都是错误的。

他马上就要去拿属于他的“有常鼎”了。这么重要的事,他不能有错误,所以必须要平静下来!

终于,在他默念了许多遍“不动明王心咒”后,内心总算恢复了平静,回头,他看了眼跟在身后的弟子,有些已冻得必须强忍住才能不打哆嗦了。

鸠莫罗无比平静地道:“随我进去吧。”

卜问寺的大门一推即开,里面的院中空荡荡的,只有一地无人踩踏过的积雪。

“喀嚓”一声,十分清脆。

鸠莫罗寻声望去,是积雪压断了左边一棵大树上的枝叉,发出的声响。折断的树枝带着散落的雪块砸落在地上,凹陷出一片痕迹。右边是一片梅花,暗香浮动,红得很娇艳。

“去大殿。”鸠莫罗沉声道。

一行人踏雪而过,直奔大殿。

到了大雄宝殿前,鸠莫罗终于见到了他梦寐以求的“有常鼎”。圆鼎前面的空地上摆着一块蒲团,蒲团上坐着个低眉垂眼的老和尚。他的身边还站着一个小和尚。

老和尚抬眼看了看鸠莫罗一行,缓声道:“老衲见善,鸠莫罗大师别来无恙。”

鸠莫罗仔细端详了一下他,不解道:“我们以前见过吗?”

在他的记忆里,没有这样的一个老和尚。

“四十年前,老衲在师父身边有缘得见大师。”

鸠莫罗愣了一下,随即想起来了,惊讶道:“为何你竟如此苍老?”

见善苦笑,“往事不必再提。”

鸠莫罗自不关心,点了点头道:“既是故人就更好说话了。今日,贫僧是来取这‘有常鼎’的,大秦天王已经把它赐给我了。”

见善坦然自若道:“几十年前,我师父佛图丞从赵王石勒处得到‘有常鼎’,动用大量人力、物力,千里迢迢将它运送至此,为它建造寺庙,安置其中。师父相信这间卜问寺,应是‘有常鼎’的栖身之所。”

鸠莫罗微微摇头,笑道:“这件事情上,我和你师父有不同的看法。”

见善仿佛知道他会这么说一样,只道:“老衲不过是想告诉大师,师父曾经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并不指望以此劝阻大师。”他转头看向身边的见悟,意味深长道,“师弟,你须记着,今日将要发生的全为天意,与鸠莫罗大师无关。”

见悟茫然地点头称是。

见善又道:“凡事有始也有终,今日是老衲归寂的日子,希望大师能够体恤。无论大师想做什么,还请耐心等到老衲坐化后,再行其事。”

鸠莫罗闻言明显不敢相信,“哪有这等巧事?”

“老衲言尽于此。”见善说完淡然一笑,低头垂手再不言语。

鸠莫罗盯着面前的见善,心下波涛起伏,惊疑不定,表面依旧一派平静。等了好一会儿,不见见善再有动静,他面色凝重地缓步走上前。

见悟以为他要对见善不利,侧滑一步,拦在鸠莫罗身前,提防道:“干什么?!”

鸠莫罗叹了口气,“你还是先瞧一瞧你的师兄吧。”

见悟疑惑地走到见善近前,一望之下大惊失色道:“师兄……圆寂了!”

周围除了鸠莫罗以外的所有僧人都惊愕失色、目瞪口呆。

“坐化”一事他们以前只听说过,从未亲眼见识到,眼下这见善大师虽然不能说来就来,却着实说走就走了,道行之高深绝非他们所能想像。倾刻间,众人双手合什,目露敬仰之色,大殿内佛号四起。

鸠莫罗的神色分不清是钦佩还是妒忌,叹道:“见善大师的撒手禅法已修得大成,虽与立地成佛还有一步之遥,但法力之深已是叹为观止。善哉,善哉。”

他的这番话其实颇为厉害,虽然表面上是称赞见善禅法高深,但佛家的‘一步之遥’往往是指难以跨越的、可望而不可及的距离,由此点出见善并未成佛,使自己的弟子不必被这个老和尚的坐化所震慑。

顷刻,鸠莫罗走到大圆鼎边,看着这周身乌黑的‘有常鼎’,眼光变得炽热起来。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它,又扶着鼎,缓缓绕了好几圈,称心遂意的笑容爬上了他的面颊。

错不了了,这就是五大神器之一的“有常鼎”!

鸠莫罗站在‘有常鼎’旁边沉吟良久,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一旁的弟子都不敢上前打扰他。

见悟从坐化的见善身边走开,来到鸠莫罗面前,自怀中拿出一封信递了过去,“这是好多年前师父给师兄的,昨日师兄放在我这里了。师父给师兄,是让他有机会转交给你,如果无缘遇到你就烧掉。里面是天机,不可泄露,你最好不要再给其他人看了。”

鸠莫罗接过信,只见封口是用封漆封上的,纸质泛黄,显是很有些年头了。他又仔细瞧了瞧封口处,封漆陈旧但十分完整,应该没有人拆开过。

他小心翼翼地拆开来。纸上的墨迹陈旧起斑,字体干瘦古拙,虽算不上书法佳品,却也自有韵味。他以前见过佛图丞的手卷,当下确定是佛图丞的字迹无疑。

上面是一首小诗:

“四十年来辨事非,雪映寒梅故人回,万事因果皆有常,千凤相逢大梦归。”

鸠莫罗见字吃了一惊,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因为掐指一算,今时今日,距他当年和佛图丞论佛比武的日子,的确是整整四十载。

难道他很多年前就算定了我今日会来此地?

他转头看了看殿外被自己一众踩踏过的落雪,以及那映着雪光的红梅。

他真的算到了。

鸠莫罗低头又仔细默念了一遍,皱眉凝思其中意思。

前两句‘四十年来辨事非,雪映寒梅故人回’明显是说自己今日会来这里。而第三句‘万事因果皆有常’到底是说世理有常这个道理,还是点明自己今日前来为的是‘有常鼎’?最后一句‘千凤相逢大梦归’,他思来想去,始终不明其意。

鸠莫罗轻轻一笑,双手合什,正好将纸张夹于两掌之间,“我已经看过了,既然天机不便泄露,不用再留了。”言毕,掌中一股淡淡的青烟升起,待手掌分开时,那份手书已成粉末散于空中。他回头对见悟道:“若见善大师肉身不化,我定为他塑造金身,以供膜拜。”

见悟双手合什,“阿弥陀佛,多谢。”

鸠莫罗又道:“我瞧你外貌显小,修行年限却似乎不短,想必是习练了‘七宝心经’吧?”

见悟点了点头。

“寺院不能没有方丈,以后你就代师兄之职,做这间卜问寺的方丈吧。”鸠莫罗道。

见悟低头不语,算是接受了。

鸠莫罗再次抬头看了看“有常鼎”,目光深邃道:“既然佛图丞为了‘有常鼎’才建的卜问寺,那鼎就先放在这里。日后,待我功德圆满再来此地取之。”

说完,他领着一众弟子口念佛号,折返而去。

****************************

邺城的行宫大殿,苻坚遣走所有侍从,端坐龙椅之上,神色玩味。

慕容冲灰衣素袍站在下首,面如冰霜,思绪万千。

那一日他发狂被鸠莫罗打晕,之后苻坚抱着他亲自送回府,而后仍不肯离去,叫来医官查看,并亲自守在他的卧榻边,直到他醒来。秦王那恋恋不舍的眼神,异于寻常的举动,一口一个‘凤凰’叫得那般亲密,显然是贪图他的美色。

他不免慨叹老天待他不公。本来,国家被灭,容楼已死,几乎把他所重视的一切都夺去了。结果向来宽以待人、励精图治,声名简直好得无以复加的秦王竟然会贪图男色,对他心存不轨。皮囊不过身外之物,如果他是不名一文的普通人,面对予取予求的大秦天王,无谓的反抗只会惹来嘲笑,倒不如给了拉倒。但他是燕国的凤凰,是曾经的中山王、大司马,如若担上这份羞辱,被钉在耻辱柱上的就是整个燕国。

他忍不住想,造成这一切是谁,他应该去恨谁?

是秦王苻坚?

毕竟是他摧毁了慕容一族历经四代建立起的燕国。

不,胜利的人本就有权利拿走一切,何况苻坚已算难得的仁君。如果反过来,是燕国攻下了秦国,屠城杀戮在所难免。

是母后可足浑楟?

如果不是她设计害死段洛,矛盾不会激化,吴王慕容垂不会被逼得弃燕归秦。

不,以燕国的国力,即使没了慕容垂也并非无力与秦相抗。

是二哥慕容暐?

他的懦弱和重用慕容评,排挤容楼,导致了燕军不能将秦军堵在关外。

不,他只是偏听偏信,若没有包藏祸心之臣,晋进馋言之人,他顶多是个平庸的君主。

慕容评!

是他!

是他先向父王献药,害死了父王,而后从旁帮衬逼走吴王,再蛊惑新帝,独揽大权,利令智昏,敛财无度才导致了现在的一切。

不错,最该恨的人就是慕容评!

最该死的人也是慕容评!

“今日不再称病不见寡人了?”苻坚略带轻佻的声音打断了慕容冲的思绪。

因为大秦天王每次见他时,态度都过于暧昧露骨,所以连日来慕容冲一直尽量避免与之照面,但凡被召见一律称病告假。

慕容冲低头道:“不敢。”

“寡人改变主意了。现在决定不但要带清河回长安,而且你们这些前朝的皇子皇孙一个也跑不掉,一起陪她上路。”苻坚从龙椅上站起身,缓慢而极富威势地踱向慕容冲,“凤凰,你是听说了这件事才肯主动来见寡人的吧?”

慕容冲并不否认,想努力争取一下,“我不想去长安,所以来见大王,想说服大王。”

苻坚已经走到近前,点了点头,饶有兴味地伸手撩起他鬓边落下的一缕金发,“你想怎么做,来说服寡人?”

慕容冲不由后退半步,“大王觉得我应该怎么做?”

苻坚又踱开几步,若有所思道:“寡人最近才想明白,这里是邺城,前朝势力根深蒂固,留你们这些人在此,于我大秦而言有害无益。凤凰,你若站在寡人的角度,也会这么做的。”

慕容冲神色不安了一瞬,淡淡一笑,“话虽如此,但大王与我们不同,向来宽仁大度,礼贤下士,现在却转变态度,不但对燕国的前臣旧戚小心提防,还要全部带回秦国,不会令天下人对大王的为人有名不符实之诟吗?”

苻坚哈哈大笑,道:“诡辩!”而后双目一眨不眨地盯着慕容冲的眼睛,以一种与生俱来的压迫力道:“你不觉得寡人对你们燕国的皇亲国戚已经尤为优待了吗?”

慕容冲躲避着他的目光,连退几步,神色甚至有些张皇道:“原来大王主意已定。既如此,冲就此告退,也好早些准备行囊,随大家一起西行。”转身就要离开。

“不忙,寡人的话还没有说完。”苻坚几步跟前,伸手一把拉住他的胳膊,眉目间有几分凌厉。

“大王请讲。”慕容冲撤回胳膊,强施一礼。

苻坚温和地笑着,“寡人最近常梦见你,可醒来时枕边躺的却是别人。”

慕容冲愕然一瞬,双唇微张,显得有些茫然。

“凤凰,寡人希望以后午夜梦回,醒来时看到的是你。”苻坚又欺上一步,伸手便来揽慕容冲的腰身。

“大王自重!”慕容冲愤然挥袖挡开他,喝道:“我自知不是大王敌手,也不敢与大王为敌!但大王此举分明重色忘义!”

苻坚的神情有点儿古怪,抿着嘴不知该恼还是该笑,结果还是朗声笑道:“试问天下英雄岂有不重色的道理?”

慕容冲深吸一口气,强忍怒火,冷笑道:“大王重色是对是错,我没有资格评价。只不过请大王记住,慕容冲并非无名之辈,今日虽俯首大王脚下,沦为亡国之奴,但也曾是一国王爷,军政大司马!大王若肆意妄为,一意孤行,就不怕之前所积累起的盖世英名尽毁于此吗?!不怕遭天下人耻笑吗?!”

苻坚闻言似愣了愣,显是没料到慕容冲能说出这番话来。

“大王以仁治国,尽得人心,收降燕军无数。我曾是他们的全军统帅,若他们知晓你如此待我,燕国降秦的几十万大军该如何自处?”慕容冲字字有声,句句铿锵,振聋发聩。

见苻坚一时无言,慕容冲这才压低声调,“大王息怒,若刚才我有言语得罪之处,还请大王恕罪。”

“说的好!”苻坚居然鼓起掌来,“其实,你的这番话,王丞相已经对我说过了。”

慕容冲吃了一惊。

“我想做什么都不会瞒他。”苻坚慷慨陈词般道:“只不过,大秦天王是我,最后做决定的也只能是我。”

慕容冲迟疑了一下,道:“那大王的决定是……”

苻坚四顾一圈这座前朝的宫殿,温文笑道:“花有色香味,人有才情趣。我看凤凰你倒是兼而有之了。”

听他的话头,慕容冲暗觉不妙,喉头紧了紧。

苻坚的神色越发柔和恬淡,“我没有决定,我只是想请你回长安,”慕容冲的心跳得好快,抬头看向苻坚。“还想请你入紫宫。”苻坚笑意吟吟道。

慕容冲的身体如筛糠般止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面色如同被雷劈过一般。

二人间沉默了良久,慕容冲终于爆发出一阵仰天长笑,“枉我曾视大秦天王为强敌,仰慕你以国为重,以天下为目标。你却要为这等龌龊之欲损害辛苦建立起的名声,居然不能克制□□这等小事。”

苻坚摇头,理所当然道:“为大秦,寡人克制得已经很多了,只是别人不知道罢了。我是大秦天王,是要以天下为己任,但首先我是一个人。我知道王丞相和你说的都极有道理。可人这一辈子难得才能遇到一个令自己发狂乃至丧失理智的人,一旦错过,以后无论再得到什么,都会觉得索然无味。这样的人,你若是遇到了,就会明白我的感受。”

慕容冲心口发痛,陡然想起了容楼,可是他知道容楼已经死了。旋即,他又自嘲道:“笑话,真是天大的笑话……哈哈……”连声大笑不止。

若大的宫殿里,只有两人的空阔的领地间,充斥着慕容冲那疯狂的笑声,绕梁回荡,余音不绝。

苻坚这会儿倒是很冷静,也很有耐心,一直等慕容冲笑得脱了力,依靠在殿中的立柱边喘息边笑,才缓步走回龙椅前坐下,以叫人难以捉摸的表情注视着慕容冲,“凤凰,你尽管笑,我在这儿等你。”

笑声仍在继续,却比哭还让人揪心扒肝。

苻坚听得眉头越皱越紧,也越来越心疼。

许久,慕容冲已经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扶住立柱,勉强断断续续道:“我笑……哈……算什么?只怕天下人笑不够。以后传将出去,世世代代……子子孙孙……哈……都要瞧大王的这个大笑话。”

“啪!”的一声,苻坚一掌重重击在龙椅的扶手上,饶是紫檀的硬度也经不住他这一掌,塌了半边,“住嘴!”

慕容冲站定,止住笑,却再也没法板起面孔了,那张俊美的面庞上是藏不住的委屈,道不尽的凄苦,“你真要这么做?”

见他如此模样,苻坚颇感不忍,有点儿失落有点儿愧疚道,“凤凰,我不想看你剑拔弩张的样子,更不想勉强你。”

大秦天王竟然说不想勉强他?

莫非只有绳索捆绑、刀剑架脖才叫勉强?

慕容冲冲到大秦天王面前,伸手指向龙椅上的苻坚,眉头紧皱,牙关紧咬,连连点头,“你,你,你……”他的喉管犹如被汹涌而来的痛恨占据,一时竟说不下去了。

苻坚见了他这副模样,心里纠结成一团,从龙椅上长身而起,迎了上来,只盼拥他入怀,好好安慰一番,只是他居然忘记了正是他才把这前朝的大司马逼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慕容冲见他起身而来,慌不迭中连连后退。

当身体又退到背靠立柱时,他像是下了天大的决心般道:“不想勉强我?好——!”

苻坚怔住了,刚才他还执意不允,几番嘲弄,明显接受不了,怎么又斩钉截铁地答应下来了?他人定在当场,不再进逼。

二人这么对恃了片刻。

慕容冲的脸色变了又变,似是在用理智整顿激烈的情绪,好不容易才恢复了面无表情之态。他冷冷道:“你既不想勉强我,又非要我入紫宫也可以。答应我一个条件。”

苻坚惊喜道:“什么条件?只要本王能力所及,一定答应。”

“你听好了。我的条件是——慕容评的人头。”慕容冲不咸不淡道。

“这......”苻坚没想到他会提出这么个条件,一时犯了难,“寡人从来不杀降臣的。你能不能换个条件?”

“换?换别的大王就能答应吗?”慕容冲还想笑,只是刚才笑了太久,嗓音嘶哑得不行,着实笑不出声来了。

“如果我想换成大王的位子呢!”他的神色变得狠厉起来。

苻坚闻言低下头。

慕容冲瞧不见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的声音:

“我的这个位子,不好坐,就算送给你,你也未必坐得稳。这个位子想坐的人很多,但能坐的,目前为止只有我。”

“我不过说笑而已,大王不必当真。”

他说是‘说笑’,但没有人笑。

“我只要慕容评的人头。”

苻坚犹豫着道,“慕容垂也曾托人带来口信,建议我杀掉慕容评,但我并未准许。我一向宽以治国,厚待降臣,不做违心背德之事。”

慕容冲讥讽道:“以大王你的地位,当然可以对我的条件置之不理,强行绑我入宫。只是,如此一来,大王同样做了件违人心、背常德之事。”

苻坚一时语塞。

“大王若非要我入紫宫,无论怎样总是要做一件违心背德之事,不过是二选一罢了。”

苻坚沉吟良久,道:“你且回去,容我想想。”

慕容冲逃也似的奔了出去。

可是,他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

出发去长安的前一天晚上,秦王苻坚差人给慕容冲送来一只黑色的盒子。

慕容冲将盒子放置桌前,坐在凳子上,借着火烛之光盯着它良久,却并不打开。

不喜不悲,他心中雪亮,不用打开也知道里面是什么。

慕容评的人头!

他的眼睛发红,面色在跳跃的烛光中变幻不定,抬手打开桌上准备好的一坛烈酒,猛然仰头,拼命灌下,连呛出眼泪来也没有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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