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水儿的红木匣子在郦姝面前打开，除了几匹绫罗绸缎外，还有好几样首饰。

郦姝盯着一对嵌玛瑙银圆镯发愣。

时间竟然过得这么快，自己是十一月底进的宫，满打满算已经快要一个月了——也快要过年了。

宫中富贵自不必说，日子却没什么新鲜花样，她人微言轻又得宠，甚少出门交际。幸好当今并未立后，并不需要去向中宫请安。否则，光是想想那满殿嫔妃的模样郦姝就窒息了。

见郦姝的视线落在玛瑙镯上一动不动，霜华只当她是格外喜欢：“这个镯子的用料算不上名贵，但这份巧思却十分难得呢。”

“还是皇上会挑东西，一下子就送到了小主心坎儿上。”

郦姝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一直盯着的是什么东西。

她有些犯难地张张嘴，想要告诉霜华自己其实不喜欢银镯子。

郦姝虽然因为年纪的缘故未曾接过客，但这并不妨碍她偷偷观察其他姐姐。在她们画舫上，谁的客人要是送了银饰是要被笑话的。和银子相比，还是金子和玉更值钱。好看不好看的，又不能当饭吃。

但是一想到，自己要是反驳的话，岂不是说皇上眼光不好？

郦姝只好抿起唇瓣表示沉默。

“小主要是喜欢的话，不如等皇上下回来的时候就戴上？皇上见了也一定会开心的。”兰华只当她是默认了，也跟着凑趣道。

闻言，郦姝微微坐直了身子，思忖半晌点了头：“好。”

从前在扬州的时候，娘经常感叹她生得玉容花颜，却没多少心眼。

郦姝觉得，娘想说的可能不是没多少心眼，而是笨。画舫上的姑娘多多少少都会点才艺，吹拉弹唱、棋舞书画，也算是她们安身立命的本事。唯独郦姝跟在娘身边□□年，什么都学得不伦不类。

娘捏着她的下巴端详了半晌，冷不丁说道，算了，保不准男人就喜欢你这样的呢。叫她也不用学什么勾心斗角，只要讨了将来的主家欢心就够了。

郦姝自觉虽然不聪明，但心中还是有一杆称的。她想，既然皇上喜欢的话，自己就戴给他看罢。

毕竟，按照当今龙精虎猛的劲儿，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宫养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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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跟着没精打采的小康子，谢徇冷着脸回了南三所。

按照宫规，皇子们开蒙之后都要搬出东六宫，直到成年开府之前都会一起住在南三所。

大皇子今年十五，二皇子十一，都还不到出宫建府的年纪，因此兄弟三人一齐住在南三所中。

见到谢徇回来，二皇子立马嘲讽道：“呦，老三这个时辰怎么才回来啊？该不会是父皇留你用午膳了吧？”

太阳还明晃晃地挂在头顶呢，这个时辰用哪门子的午膳。

要是放在平时，二皇子这般冷嘲热讽，谢徇都懒得理他，权当自己听不见。

他知道自己和大哥二哥不同。

他们都有自己的母妃撑腰，自己没有。荣嫔和德妃不敢到父皇面前告状，但只需要稍稍“提点”一下十二局的人，就够谢徇喝一壶的了。

但今日有些不同，一桩一件的事情撞在一起，让谢徇心中积压以久的郁气终于爆发了。

“要你多管闲事！”

还不等谢行反应过来，重重的一拳便朝他呼啸而来。

谢徇这一拳打得准，谢行脸上当时就开了花，鼻血哗啦啦地往下淌。

懵了一瞬之后他很快就反了应过来。

谢行的母妃德妃是后宫中位分最高的，在中宫空缺的情况下协理六宫之事，因此仗着德妃的权势，谢行一直霸道蛮横惯了。

见谢徇居然敢打他，他抹了一把鼻血毫不犹豫地一拳回敬了过去。

他比谢徇要年长两岁，加上锦衣玉食，身板也要强健不少，很快就将压倒性的局面扳了回来。

但没想到的是，谢徇虽然人小，长得也秀秀气气的，下手却极狠，一双漂亮的瑞凤眼里充满了红血丝，像是要跟谢行拼命似的。在比他高了一个头的谢行面前，丝毫没有落下风。

两个人迅速厮打着扭成一团，，一旁的宫女太监却都吓傻了。

扯着嗓子开始四处找人：“不好啦！二皇子和三皇子打起来了！”

小康子左右一扫，见没人在意他，咬牙加入了战局。

他们家主子没人护着，二人肯定是要倒霉的，还不如趁乱多在二皇子身上多找回来几下！

后宫中从来都没有秘密可言，南三所的事情不过一个中午就传遍了整个皇宫。

听到霜华打探来的消息，秦嬷嬷掀了掀眼皮：“老奴早就说了小主要离他远点。”

“有个不安分的娘，他又能安分到哪儿去。”

秦嬷嬷为人古板，对于周氏这种出身的人一向嗤之以鼻，更不要提她还做了那等主动勾引之事，在秦嬷嬷眼中简直是伤风败俗。

郦姝指尖狠狠没入掌心，还没痊愈的指甲又有开裂的迹象。

秦嬷嬷是不是忘了，自己也是那种人？

还是，她其实一直都瞧不起她。

头一次，郦姝鼓起勇气反驳秦嬷嬷的话：“不管怎样，三皇子都是皇上的儿子。您这番话要是要是让其他人听见，还以为您对皇上不敬呢。”

秦嬷嬷的脸色有些难看，没想到平时乖顺地跟个鹌鹑似的竟然会跟自己顶嘴。但她到底不敢背上藐视皇上的罪名，刚到嘴边的话只能硬生生憋了回去。

这么大的事情，自然瞒不过谢琰的耳朵。

听闻老三刚刚罚跪完就跟老二打架，他把奏折往御案上一摔：“真是太不像话了！”

“传朕口谕，一直到过年之前，老三都不必再出门了。”

不过，他虽然不喜谢徇，但对于谢行的德行也一清二楚，他想到仿佛跟德妃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嚣张，谢琰就是一阵嫌弃。

“老二也一样。”

……

让兰华和霜华有些失望的是，一直到除夕那天，郦姝的玛瑙镯都没有机会戴上。

因为到了年关的缘故，朝廷中的事情格外多，回京述职的官员也是一波接着一波。谢琰是个勤勉的皇帝，想要赶在初一封笔之前将堆积的折子都给批完，忙得连着几天都住在养心殿，根本没空踏入后宫。

郦姝本人倒是不太在意：“除夕宫宴的时候戴不就成了。”

霜华有些迟疑：“会不会太素净了些？到底是大日子呢。”

兰华却道：“素净些也好，咱们小主的位分也不宜太张扬，更何况小主自入宫以来就圣宠优渥，恐怕早就碍了旁人的眼。”

最后，二人为郦姝挑了一身丁香紫四合如意纹的绫夹衫子，配一条的素馨色罗裙，俏丽又不张扬，正适合妙龄的小娘子。

除了负责郦姝的私密事，秦嬷嬷向来不干这种出力不讨好的活。虽然郦姝不怎么喜欢秦嬷嬷，但不得不承认她驭下还是有一套的，便只带了兰华、霜华两个大宫女赴宴。

主仆三人出门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宫道上每隔几步就挂着大红色的灯笼，照亮了幽长的宫道。

到了乾清宫的时候，殿内已经是满满的人了。

后妃的座次按照位分安排的。德妃与荣嫔位分高又育有皇子。理所当然地占据了谢琰左右两侧的上首。

剩下的都是贵人，有一个是陛下潜邸时的老人，另外几个同郦姝一样都是新进宫的世家女。几人位分相同，就只能按照受宠程度安排座次了。

郦姝理所当然地坐在了德妃的下首。

因为谢行和谢徇打架的缘故，德妃自觉狠狠丢了一回面子，便想着从别处找回来。

她装模作样地扶了扶发簪，瞥向坐在自己一旁的想；郦姝：“咦？郦妹妹手上的镯子好生别致。”

她宫中的太监打听到，谢徇那个小狼崽子回南三所之前，去了一趟从钟粹宫，便不由分说地把谢行挨打这件事情记在郦姝头上了。

一句话让众人的眼光齐刷刷投向郦姝。

谢徇眼神一动，也跟着转过头去，他今晚终于找到了一次光明正大看向郦姝的机会。

估计要不是除夕宴上少了一人不好看，父皇都不会放他出来。

谢徇最后一身像样的新衣因为与谢行打架已经扯破了，只好穿了一件旧衣。看着一身绫罗的郦姝，他渐渐攥紧了磨得有些毛边的衣袖。

觉得自己和郦姝的距离从来没有这么远过，虽然坐在同一间宫殿中，却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郦姝正在专心致志地夹案几上的菜吃。

明明是一对儿镯子，却被她悉数戴到了右手腕子上，两个细细的银圈随着她的动作来回晃动，发出清脆的碰撞声，点缀其上的红玛瑙珠子将她的皓腕衬托得更加白皙。

谢琰也淡淡地往下首扫了一眼。

“怎么挑了个这么素净的镯子？朕前几日不是刚刚赏了你不少东西。”

侍立在一旁的曹海汗都快下来了。

给郦贵人的赏赐是他亲自去库房挑的，挑了几样名贵首饰之后，他想着郦贵人年纪小，应当会比较喜欢新奇的小玩意儿，就自作主张拿了这对嵌玛瑙银圆镯。

没成想却是弄巧成拙。

德妃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其他人也悄悄抬起帕子掩住了嘴角。

郦姝执筷的手顿住了，一点点将戴着镯子的手缩进了宽大的衣袖中，一直到宫宴结束后都没再吃一口东西。

听到别人都嘲笑郦姝，谢徇的眼底不由得浓雾积聚。

他们这些浅薄之人，根本不知道郦娘娘有多好。

只是自己又有什么资格替郦娘娘鸣不平呢？

谢徇眼中的晦暗更深了。

至于郦姝本人，其实并没有多难过，只是可惜自己的一番辛苦白费了。

早知道皇上看不上，自己也就不戴了。这下倒好，大过年的戴了一对儿连自己在内都没人稀罕的镯子。

为了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突出，郦姝只好忍着饿意放下筷子。

案几底下，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郦姝悄悄伸出食指拨弄了一下两只镯子，看着银镯在自己手腕上晃晃悠悠地撞到一块儿，她的唇角终于愉悦地微微翘起。

杏眼也因此变得亮晶晶的。

然后又轻轻拨拉了一下。

谢徇心中担忧，一直在不动声色的观察郦姝。

他的位置被安排得巧妙，正好能把郦姝桌下的光景一览无余。

瞥到郦姝偷偷摸摸的小动作，他绷着的小脸放松下来，漂亮的瑞凤眼微微一弯。

郦娘娘那么大的人了，怎么还会做这么幼稚的事情。

谢徇思忖半晌，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