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橙红色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洒落在朱红宫墙上，将谢徇的身影拉成长长的一条，恍惚间有了成年人的身量。

少年换了一身丹臒缂丝圆领袍，白底皂靴崭新，腰间扣着三指宽的玉带，勾勒出宽肩窄腰的好身材，唯独漂亮的脸蛋上有一块淤青，破坏了这份协调。

但谢徇的心情却不坏。

虽然最后被拉开了，但他还是狠狠揍了楚云天那厮一通，胸中郁气也少了许多。他本就听不得旁人说郦姝的一句不好，更何况今日还是郦姝的生辰。

猜测着郦姝看到自己礼物时的表情，谢徇的脚步不由得加快了，上扬的眼尾泄露出一丝愉悦。

也不知道郦娘娘会不会喜欢自己送的礼物？

他知道上午郦姝要忙着梳妆打扮，中午要参加生辰宴，午后还要见她的生母郦夫人，算算时间，郦娘娘现在应该有空见自己了吧？

就在谢徇快要走到钟粹宫前的拐角处的时候，好巧不巧撞上了从另一个方向来的帝王龙辇，大太监曹海执拂尘随侍一侧，后面跟着一溜举着华盖羽扇的宫女内侍，浩浩荡荡有几十人。

“儿臣见过父皇。”

谢徇躬身行礼，眉峰在低头的那一霎那压了下去。

他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意识到谢琰要去哪里。

坐在龙辇上的谢琰一身明黄行龙常服，抬眼瞥到宫道中间的谢徇。

“去看了郦嫔？”他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嗯。”

谢徇沉默了一会儿，没说自己是正要去钟粹宫。

“她还算是没白疼你。”

谢琰一向不是个慈父，对上冷淡少言的儿子更是敷衍，“看完了就回去吧。”

“曹海。”

“陛下起驾——”

曹海会意，臂弯里的拂尘一甩，抬着龙辇的大力太监再度朝着钟粹宫的方向又稳又快地走去。

谢徇拱手避到一侧，内侧的右手紧握成拳。

谢琰的话落在他耳中，不加掩饰的亲昵就像是在提醒他——他们才是名正言顺的一家人。

熏风送暖，龙辇从谢徇身边经过的时候，他突然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带着淡淡的茉莉香。

谢徇艰难地扯了扯嘴角，本来麻木了的伤口又开始痛起来。原来，郦娘娘亲手制的防晒膏，不单单是他一个人有，父皇也有。

是了，父皇是她的夫，她的天，连他都有的东西父皇怎么会没有。

这里离钟粹宫不远，谢琰就这么看着龙辇停下，身材高大的男人迈步跨过了钟粹宫的门槛。

一片淡漠的瑞凤眼中看不出情绪。

他知道，谢琰进了钟粹宫之后就不会再出来了。

父皇会陪着郦娘娘过生辰，也许还会亲手送她礼物，可以亲眼看见郦娘娘开心的笑靥……

虽然理智告诉谢徇，父皇与郦娘娘越亲近，对郦娘娘越有好处。但他还是忍不住嫉妒，嫉妒父皇可以光明正大地陪在郦娘娘身边。

他脑子里突然冒出楚云逸说过的话——要是郦娘娘是他的母亲就好了。

一会儿突然又想到，要是郦姝有了自己的孩子会怎么样？

谢徇的第一反应就是，如果郦姝有了自己的孩子，他一定会当做亲生弟妹来看待的，一定不会让他们像自己小时候一样被欺负。

可他很快又产生了新的嫉妒，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郦娘娘的关心岂不是要分给更多的人？

谢徇一边觉得自己想要独占郦姝的关心是不对的，又一边按捺不住自己阴暗的心思。长大之后的他难得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的想法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要是郦娘娘眼里只有自己一个人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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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郦夫人走后，郦姝有些闷闷不乐，兰华和霜华只当她是舍不得母亲，便想了个法子讨她开心：“娘娘这次生辰，各宫都送来了好些礼物呢！奴婢们光是看礼物单子便看呆了，您要不要亲自瞧一瞧？”

郦姝微微打起些精神来，嗯了一声：“拿过来我看一眼罢。”找点事情分散一下自己的思绪也好。

接下来，兰华念着礼单，郦姝和霜华主仆二人一点点翻拣着礼物箱子。

打开其中一个锦盒的时候，郦姝终于没忍住，噗嗤一声弯了杏眼：“没想到，三殿下居然送了我个这个。”

“这是……麻姑献寿？”霜华一眼就认出了郦姝手中捧着的玉摆件是什么。

玉摆件一尺来长，用上好和田玉雕成了衣袂飘飘的麻姑模样，麻姑的手里还捧着个拳头大的蟠桃。玉雕不大不小，摆在桌子上赏玩正合适。

“哎呀，这说明三殿下心中有您呢！瞧瞧这玉的颜色、线条，必定价钱不菲！”霜华故意夸张了语气，想要叫郦姝笑一笑。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七老八十了呢。”郦姝故作抱怨，可唇角的弧度却出卖了她的好心情。

最起码，还有谢徇对她的关心，不是因为“郦姝”的身份，而是因为她这个人本身。

兰花聪慧，眼珠一转便想到了更多：“依奴婢之见，三皇子这份礼物不单单是贵重，关键是其中的巧思呢。”

“这麻姑手中捧的寿桃，其实是在暗喻娘娘的属相。巧用麻姑献寿的典故，寓意既好，名头也好听。”

郦姝抚摸着玉摆件手一顿，心中浮现出一股委屈来。

这是“郦姝”的属相，不是她的！

她知道自己这是迁怒，可还是抑制不住地眼眶发热，鼻尖泛酸，这是她的二十岁生辰，可却没有一个人是真心祝福她的。

谢琰进殿的时候，就看见满屋子的礼物箱子。

“看来，爱妃今日收了不少好东西啊？”想着今天是郦姝的生辰，他便摆摆手没让宫女通传，想着给郦姝一个惊喜。

事实上，不知从何时起，在平日里他也越来越习惯于悄悄来钟粹宫，就为了看到郦姝一瞬间亮起来的杏眼。

郦姝身体一僵，很快就抬起头嗔怪地看了男人一眼，轻轻拍着自己的胸口：“陛下来了怎么不叫人通传一声？不声不响地吓了臣妾一跳。”

直到看到男人舒展开来的神色，她才把手中紧紧攥着的玉摆件放回了桌子上。

……

云宵雨霁，郦姝眼睫濡湿，默默躺在锦被中调整着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突然，谢琰的手搭在了她柔软平坦的小腹上，上下抚摸了两下。

“也不知道，这里面何时才会有朕的孩子。”

对于郦姝，谢琰不是不遗憾的。自从郦姝进宫以来，自己就没少宠爱她，太医请平安脉的时候她的身子也一向康健，却不知怎的一直不见动静。

郦姝的呼吸有一瞬间停住了，好像谢琰的手不是搭在她的小腹上，而是掐在了她的脖子上。

手里攥着的锦被里子都快要被她给揉烂了。

郦姝听见自己的声音说：“臣妾也想有一个与陛下的孩儿。只是这种事情，还得要看缘分……”

其实真相是，她永远都不会怀上谢琰的孩子。

好在谢琰并没有多想，遗憾了几句后就转到了别的话题上去。其中有一样，就是前往九成宫避暑的事情。

每年到了七八月的时候，暑热渐重，皇帝都会率领嫔妃皇子以及心腹朝臣前往别宫避暑，今年也不例外。

今年的夏天要比往年热得更早一些，本来应该早就动身的，但谢琰想着在宫中给郦姝办一个漂漂亮亮的生辰宴，因此才拖着一直未能成行。

现在郦姝的生辰既然过了，这件事情也该提上日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