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时珩在东宫逗留了一下午,用过晚膳之后,才回翊坤宫。
待他回到蒹葭殿时,已是夜色茫茫,十三皇子正在被皇后守着温书,他请安之后,便先回了自己的侧殿。
四下无声,唯有北风苍茫,夜色浓厚,似是天生的一层保护色。
顾时珩还未走到殿门,便察觉到一阵微妙的气息,下意识的抚向了腰间的匕首,而越发靠近,便越是察觉到了廊头那夜色之中,必有旁人, 走近一瞧,心底十分诧异。
顾时承一身黑衣,宛如跟黑夜融为一体,抱着胳膊靠在柱上,微阖着双眼,似是在养神,而他单薄的肩头,已有几片落叶,看似在此处倒是等了许久。
脚步惊扰了来人,顾时承睁开眼睛,深邃的眼底倒是十分清明。
顾时珩站在远处,并未开口,说到底还是有些气他今日的态度。
顾时承朝他伸出手来,径直说道,“我手帕落在你身上了,还我。”
“….”
顾时珩微微皱眉,心底起了一阵无名火,转身便推开房门,道,“洗过了,晾干之后会给你送回去。”。
顾时承听鬼使神差的跟上脚步,见顾时珩反手便要关门,突然猛地伸手,抵住了门。
他站在门后,顾时珩站在门前,二人都没松力气,角力之下,顾时珩眉头皱得更甚,抬眼看他,既有些暗火,又觉得莫名其妙。
顾时承眨了眨眼,避开对方的眼神,良久之后,才缓缓开口道,“….今早我不是故意的。”
顾时珩看着他没说话。
“我是被吓到了。”说着,顾时承小心翼翼的看了顾时珩一眼,又低下头,“而且我心底很乱。”
“那你方才呢?”顾时珩反问道,语气这般凶巴巴的,仿似是他偷了他的手绢似得,这换谁也得生气。
“…也是”顾时承眨了眨眼睛,硬着头皮答道,“也是被吓到了。”
这话说得,几近要把顾时珩气笑了,不说别的,还以为他是什么怪物。
顾时承这么大个人,宽肩细腰的,使一把比七八岁孩子还长的刀,还能这么容易被他吓到?
“那我让你进来,又把你吓到了怎么办?”
顾时珩抬头看了他一眼,话语带了股戏谑,手稍稍松了松,“你要是再莫名其妙吼我凶我,我该不该对你发脾气?”
顾时承抿了抿唇,“…..我尽量不这样。”
尽量不这样…
顾时珩轻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松开了手,顾时承站门口良久,才迈开脚步跟了进去。
这是他第一次来翊坤宫,自然也是他第一次进顾时珩的偏殿。
他抬头望了一眼牌匾,上面乃是狂草所书,唯有三字。
逍遥谢。
进门处是好几珠半数高的枚数,此时正是寒冬,上面散发着清冽但沁人的香气。
往里走,偏殿两侧的槛窗上都挂着隔帘,隔帘很薄,上头用银线绣着姿态各异的神兽,每个槛窗下头都摆着几盆木兰。
木兰仙鹤两相呼应,愈发显得整个殿内雅致脱俗。
最里之处,除了装潢考究的书案,便是那张惹眼的实木大床。
这是正宫,如此雅致本在意料之中,可出乎顾时承意料的是遥遥挂在墙边的那处大梁全舆图。
他走近一看,图上用墨色狼嚎勾出好几个地方,一眼望过去,有成都府,大理国,巴川,江陵府…
“这是我成人开府之后要去的地儿。”少年清亮的声自身后响起,顾时承身躯不自觉的绷紧,感觉到他走近。
顾时珩也不管顾时承,望着舆图,眼底生出浓烈的向往,轻轻用手一划,道,
“我早便跟父皇母后说了,只要我一加冠,我便去浪迹天涯。
大漠朝跑马,江南夜听雨,行蜀道难,爬轩辕山,骑最快的马,喝最烈的酒…所以难免在此偷偷规划一下了。”
顾时承转身,眼底有几分羡慕,忍不住道,“你倒是自由。”
“你难道不是自由的?”顾时珩反问道。
顾时承低下头,又不说话了,顾时珩勾了勾嘴角,道,“看, 我都忘了。”
言尽,便唤了殿外的下人为二人泡茶,又转向顾时承,请他入座于小檀木茶桌两旁,笑道,
“我这逍遥谢可大方,来的人怎么也能坐着喝杯茶的,不像某些地方,我去了两次,是连口水都没喝上。”
顾时承闷哼了一声,自知理亏,亦只好认了。
须臾之后,侍女碧湖将古树红茶送入,继而转身告退。
顾时珩提起茶壶,满上两杯,将一杯轻轻的推到了茶桌中央。
顾时承心底哑然,他从下午等到深夜,本便有些渴了,伸手想要去接,顾时珩突然将茶杯往边上推了少许,恰恰避开了对方的手。
顾时承抬眼看他,满脸都是不解,顾时珩眼底闪过一丝狡黠,笑道,“想想觉得还是我亏了。”
顾时承闷哼了一声,他便知道,顾时珩远不可能像他表面那般人畜无害。
毕竟有时候他甚至都要怀疑自己眼前那个彬彬有礼的九皇子,和宫女大臣们口中传的飞扬跋扈,到处惹事的顾时珩到底是不是同一人。
而在此时此刻,亦才感觉到二者之间有些许重叠。
“你想要如何?”顾时承问道。
顾时珩又满上了一杯茶,将第一杯递了过去,仍没到顾时承顺手能够到的位置,“一杯茶,一个问题,可以不回答,但是不能骗我。”
顾时承低头看了一眼波澜四起的茶水,突然觉得自己仿佛是在自投罗网。
顾时珩想要问他什么,他不用猜都能知道,可是到了这地步,他是不答应也得答应,答应也得答应了。
他轻轻的应了一声之后,顾时珩又笑了,直直盯了他良久,让人不敢直视。
顾时承亦有些后悔,觉得他要必要问些尖锐让人两难无比,根本说不出答案的问题时候,顾时珩笑了笑,开口道,“你用的是什么熏香?”
顾时承本全身紧绷,如临大敌,听着他这开口,连眨了好几次眼,本一向严肃紧绷的面庞之上,亦流露出了少见的迷茫和少年气息,反问道,“香?”。
顾时珩点了点头,顾时承思索片刻,道,“冷杉。”
“难怪。”顾时珩嘀咕了一声,又开口道,“那你喜欢吃什么?”
这问题一问出口,顾时承虽有些不自在,亦放松了许多,思索片刻,才缓缓开口,道,“….乳糖圆子。”。
不出他所料,顾时珩明眸皓齿,笑容更甚,道,“乳糖圆子?”
顾时承叹了口气,道,“想笑便笑吧,是你说我不能骗你的。”
这乳糖圆子乃是汤圆状的糖丸子,用糖霜为馅,有时候还会加些牛乳,顾时珩只记得自己五岁之后便再没吃过这东西,顾时承这看起来高高大大,冷若冰霜的,竟最喜欢的吃的是这个?
这一来二来,气氛便松弛了下来,顾时珩又问了几个轻描淡写的问题,就在这时,他先前吩咐膳房做的阳春面亦被送来,在递出茶之前的,他问了最后一件事,道,“你功夫是谁教的。”
顾时承脸色骤然一僵,道,“这个不能说。”
“好罢。”顾时珩往后扬了扬身子,靠在靠垫上,扬了扬下巴,道,“吃饭吧。”
顾时承闻着这面香,自然有些发饿,可是不急着动筷子,反而抬头多看了顾时珩一眼,道,“你问完了?”
“不然呢?”顾时珩反问道。
顾时承满脸不相信,似是看不明白眼前此人,顾时珩笑容更甚,轻轻的叹了口气,道,
“八哥,我今日在寒武轩问你,你觉得我是猎奇或者是想看你的笑话吗?我是怕你过得不好,所以才想帮你,不过你反应如此强烈,我想这要么是你不愿意说的,要么便是你不愿意对我说的,确实是我没分寸了。”
说道此处,顾时珩又给他到了一杯茶,道,“我不想强人所难。如若有朝一日,你想说了,或是想要我帮你,来找我便是了,我随时都在。
顾时珩的话语说得云淡风轻,坚定得仿似山盟海誓。
顾时承看着这双桃花眼,想在其中找到一丝半点的欺诈和城府,所见的确是如碧湖般清澈的眼睛.
他突然明白一个比这些是伪装出来的更可怕的事实,那就是顾时珩是认真的,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发自肺腑。
他是真的想对他好的。
为了什么?因为他们是在皇宫里长大,说话不超过十句的兄弟?还是因为他把他从湖里救了出来,给他解围,将喝醉的他带回皇宫?
不说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分明巧合得离谱,顾时珩不怀疑倒也罢了。
全天下换成任何人,图谋顾时珩的身份地位和在皇帝面前的宠爱,亦必然如此,说不定做得比他好更多。
顾时珩生在这么一个阴风诡雨,尔虞我诈的宫廷之中,竟因为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轻而易举的决定对他真心相待…
只有顾时珩敢,也只有顾时珩会。
顾时承被勾起开口念头时才明白,顾时珩的确不强人所难。
他云淡风轻得像姜太公钓鱼,连饵都懒得挂,只等着愿者上钩。
但天底下很难有人能忍住不去咬钩。
“……亦不是不能说 ,只是到现在亦没什么好说的,都已经过去了。”
宛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搅得顾时承五脏六腑没一处在该在的位置之上,良久之后,他似是终于下定了一个决心,将方方抬起的筷子放下。
顾时珩眨了眨眼睛,用眼神示意对方他在听,顾时承抿了抿唇,手不自觉的拽了一把衣摆的布料,道,
“你应该知道,我母亲是荣妃侍女,当初叶落尘奉旨嫁入大梁,被封为荣妃,却并不得父皇喜爱,父皇来了寒武轩几次之后,反而对还是侍女的我母亲生了情意….然后便有了我。”
顾时珩眨了眨眼睛,心底散起一股淡淡的惆怅,一时之间,他觉得苏才人有些可怜。
顾时承眼底稍有些泛红,轻叹一口气,话锋一转,继续道,
“我母亲心底并不愿意,但是由不得她,生下我之时候,她心底亦无比痛苦,可却还是惹得了叶落尘嫉妒。”
“我母亲跟她一同入宫,不过是个侍女,先被君王宠幸,又先有子嗣,虽然位分上还是比不过叶落尘,但在这宫中也成了主子,叶落尘心底如何咽的下这口气?
她走了之后,父皇觉得母亲跟叶落尘关系亲近,又都有北渝血脉,便将我送去叶落尘宫中抚养…你先前问我叶落尘是不是待我不好,你觉得她可能待我好吗?”
顾时承的话语分明轻描淡写,字字句句,仿似针在锥顾时珩的心。
他的笑意全然褪去,眉头微沉,望着顾时承的那张脸庞,追问道,“她对你…做了什么?”。
顾时承闷哼一声,手握住袖口,轻轻的卷了起来,其棱角分明而又紧实的小臂以上,凹凸不平的疤痕纵横交错,往上蔓延而去,这已够骇人惊心了,可是必然不止如此。
“冷言冷语是家常便饭,拳打脚踢我也早已习惯了,更过分的亦不是没有做过,不过都过去了。”
“这皇宫之中,竟然还有这等事情?!”
顾时珩猛地抬头,伸手握住了顾时承的手腕,将他的往自己处一拉,一边打量着顾时承的伤疤,一边任由火烧到了眼底。
这股怒意,几近要让他无法平息,虽还没想清楚自己到底要做什么,身体已经率先一步行动,猛地站起来身来。
顾时承似是便料到了如此,猛地一把拽住他的胳膊,道,“这件事你不必插手,还有不到半年我便开府了,而且自十岁之后,她亦没对我做什么了。”
顾时珩凛眉,反问道,“那你便什么都不做,就让这些过去了?”
听到此话之后,顾时承的脸上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为难,道,“本来便已过去了。”,
他态度便已如此,顾时珩悻悻的坐了下来,心里暗自想道,虽也不可能全然不管,但也不能风风火火,需得多思量思量。
顾时承见他眉头紧皱,轻叹了口气,道,“亦不全然这么悲惨,还是有好的事情,也有亲近的兄弟。”
听到此话,顾时珩神情微松,问道,“是谁?”
“这我不能告诉你。”顾时承说着,拿起了早已冷掉的茶,轻轻的抿了一口。
顾时珩轻哼了一声,跟着喝了口茶,紧接着便看到顾时承望了过来,道。
“能告诉你的…
就是现在还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