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寒雪纷纷飘落,薄雾缠绕在冰霜周围。天地皆白,以至于看不清前方的路。
钟暮回想起不久之前,自己因为不想来这破山被家父拿鞭子抽打。虽然不是头一回了,但疼是真疼。他还没来得及包扎上药,就被钟母推出门外,着急得就像赶他走。
那时他回头看向即将关闭的大门,心里莫名有些开心。
终于可以逃离那种糟糕的地方了。
他突然想起自己的师父钟翼,那是钟家唯一待他好的人,他朝门缝里大喊:“师父——再见——”
门缝里白发苍苍的老人正在打扫卫生,闻言抬头看向门缝,淡淡地笑道:“走吧。”
钟暮擦了擦发红的眼睛,坐上马车。
再后来,钟暮全程都被蒙着眼睛,他隐约感受到有人将他眼睛上的布条解开,再次睁眼时,看见的已是截然不同的场景。
现在,应正值夏末,怎么满天的雪?
不解归不解,日后总有一天他会知道的。
雪下得厚,他每行一步,身后应该有坑坑洼洼才对,可他走了许久,身后的地面上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雪白。
想必这个地面被人施了法术。
他一边思索一边紧跟在一位长发用簪子盘起,看起来中年模样,眼角有些皱纹的大妈身旁。
那大妈走得极快,钟暮几乎一路小跑才能跟上,途中被藏在雪里的石头绊倒几次,都是被大妈像拎猫一样拎起来的。
路旁有很多树,不过都披上了白衣,只能隐约看见边角的翠绿。这里是座山,而堂堂仙界三大家之一的钟家长子居然在这里爬山!
钟暮在心里抱怨着。
“那个……阿姨,我们不会要去神殿吧?”钟暮开口问。
“是的大少爷。”
陈姨那神情似乎在问:你在说废话吗??
寒雪太冰,冻得他都快失去知觉了,他暗自打算盘,想着分散那位大妈的注意力,是否能走慢些。
“阿姨,我该怎么称呼您呀?”
“唤我陈姨就好。”陈姨眉眼弯弯,笑着对钟暮说。
两人的步子果然慢了下来,而钟暮的伤口并没得到一丝安慰。
“陈姨,三代神徒是什么样的人呢?他叫什么名字?”
陈姨有些吃惊,“您连名字都不知道?您可是他的……”
未婚妻?不对,未婚夫?好像也不太对。
钟暮表情有那么一瞬间的扭曲,他蓝色的眼眸就像大海一般沉寂。
陈姨忽然发觉自己说错了话,这种事情,任谁都会觉得无奈。
“神徒叫俞溟,他生来就与众不同,一头白发和白色的睫毛,眼眸却是深棕色的。当然,这些都是听我家主说的。”
钟暮一脸好奇地看着陈姨,虽然一脸认真地问:“您还知道哪些事情,能和我说说吗?”心里却在想:“多说点,走慢些,你好我好大家都好!”
陈姨果真也来了兴趣,步子更慢了,她将视线完全投在钟暮身上,“钟大人连这些事儿都没告诉你吗?”
钟暮将自己受伤的右手往后挪了挪,躲开她的视线。他刚摇头说没有,陈姨就又开始喃喃:“俞溟,苍溟的溟。”
钟暮十分突兀地问了句:“那位神徒,是男是女?”
这么一问,陈姨忍不住捧腹大笑:“俞溟自然是男孩儿。”
“男?!真的是男生!男的!他是男的啊!”钟暮绝望地想。
陈姨看着他那错愣的表情,不禁感叹:“您可是要去见神徒啊!这世间唯一的天选之人。”
“陈姨,他具体长什么样子?”
若他是神徒,那他一定很强,而且身上的肌肉硕壮。传闻神徒都身材魁梧,连初代那位女神听说都是眉粗眼大,长相极恶心,令人过目不忘,妖魔鬼怪见了就跑,而且力大无穷。
后来有人说,历代神徒都是这种身材。
而他,钟暮,由于是钟家家主的嫡系,就必须得嫁给神徒。
没错,弱小无助的他要嫁给一个男人。
这是钟家历代的规矩,尽管这才第三代神徒上任。
“我们凡人是记不住神徒的长相的。”陈姨略感遗憾,她并不知道钟暮想问的其实是身材而不是样貌。
钟暮仍沉浸在他的悲伤中。连心口都疼了起来,火烧般的疼痛。
为什么……这个世界待他如此不公……
可偏偏这样一个荒唐的事情,却是他全族人的期望。
只要嫁给那个至高无上、受千万人膜拜的神徒,那么钟家的地位就会略高一等,钟家就会一只延续下去,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家族,这不是可耻的命运。钟暮的父亲告诉他。
而他恶狠狠地怼回去:“我才不要!这种被约束的命运,这种只会依靠别人的命运有什么好?”
“啪嗒”一声响,钟暮久违地被鞭子伺候了一顿。
钟暮又叹一口气,他已经无家可归了,他得在这里待上至少五百年,或许更久。
只要神徒下台,换了一个神徒,或是世界毁灭了,钟暮就可以离开。
陈姨忽然开口:“少爷,您可知,当一名神徒是件不容易的事。”
不容易?神徒有什么不容易的?那神每五百年换一次,高高在上,一次人间都没去过吧?一次疾苦都没受过吧?每天住在豪华的神殿中,过着清净素雅的生活,受着人们的吹捧与供奉,什么都不做就能靠名声收取数万个信徒。
钟暮老实地问:“何出此言?”
“断情绝爱,庇佑苍生,这就是神徒的使命。”
钟暮爱看画本,断情绝爱这东西对他来说也不算新鲜,他始终觉得,这种事情,唯有死神才能做到。
钟暮点点头应和她:“原来是这样。”
“我知道您不理解他,但很少有人知道,俞大人过得很苦。但若用痛苦来博取别人的同情,那么与人相处就失去了意义。所以呀钟少爷,我只能说这么多了。”
钟暮看向她,没再问什么。
陈姨停住脚步,在袖口里掏出一个木质小风车递给钟暮,“您到神殿时,会遇见一个叫白雨的人。还请将这个帮忙交给他,说是他的兄长在凡间买的。”
钟暮接过,“好的。”
他在画本里了解到,白家被二代神徒诅咒了,一去凡间就会变老。
陈姨的身体渐渐透明,钟暮想,这一定是能够将她送回人间的法术。
钟暮回头看向前方,那是了无止境的楼梯。
他一步一步地向上走,思绪万千。
这山究竟有多高,钟暮没法思量。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的神殿越来越大,神殿大门两旁各有一尊大石狮,而石狮的正中间隐约有两个人。
钟暮只觉得自己快要歇菜了,右边胳膊的伤口不断流出血液,一滴一滴往下流。
其实后背上也有伤口,不过他不知道伤口已经裂开到什么程度了。大伤小伤,新伤旧伤,全都错乱交叉。
这些伤口出自于钟暮父母的手下。
钟暮无奈地撇嘴,他眼睁睁地看着门前两个影子动了动,一个靠在石墩上打瞌睡,一个直接骑在了石墩上。
随着心口与伤口的疼痛,他眼前一黑,没什么声响地倒在雪地里,鲜红色染满他躺着的那几层台阶。
再次睁眼,他发觉自己竟然出现在了钟家。
这一定是幻觉。
他的父亲钟缘乐呵呵地抚摸他的头发,他的母亲蹲着亲自为他包扎伤口。
钟暮只是平静地看着这一切,他笑了笑:“这里是生空吧?”
所谓生空,是一种非常吝啬的能力。
生空这种法术耗法力耗精力,而且每几百年才会出现有资格修习这门法术的人,每次诞生时只有两三个人能够拥有。
钟暮很幸运,他拥有了生空之力,不过他一直瞒着,世界上除了他自己,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
有了生空,就可以创造另一个空间,生空世界的所有者可以让任何人进入,可以是一个人,也能是一群人。
在生空里的世界,是莫幻多变的,根据生空使用者决定。从生空出来时,也可以是任何地点。
而生空里的人都是假人,他们触碰进入生空里的真人时,生空的拥有者是能够直观感受到的,但假人死了,对拥有者没有任何副作用。
而这里,一定是生空了。
因为这是钟暮第一次被父母关心。
“小暮,你在说什么呢?这里不是什么生空,这里……”
钟暮看着他的母亲,听见她说:“这里是你家呀。”
划过脸上的水滴,有股彻骨的寒,比山上的雪还要冰。
他愣了几秒,迅速擦掉眼泪,他不想在俞溟面前丢脸,“这里从来都不是我家。钟夫人,我要离开。”
想要离开的话,就必须得完成俞溟的意愿,他的意愿,想必就是证明自己去神殿的决心。
钟暮忍不住在心里嘲讽俞溟:“真幼稚。”
钟父愣了几秒,移开自己的手,“你不喜欢这里吗?”
钟暮冷笑道:“喜欢。”
钟父向后退了几步,“对不起。”
钟暮起身,背对着那两个人的视线:“我要去神殿。”
他闭上眼睛,心想着这下俞溟会不会放他出去呢?
“对不起,我只是想让你开心。”
钟暮紧握着拳头,“别说了,我不会开心的,我不爱这个家,他们也不爱我。”
他知道,那两个假人现在正麻木地传达俞溟的想法。而俞溟制造生空,也只是为了传送钟暮。
“钟暮,我带你离开这里。”
钟暮紧蹙着眉,肩膀颤抖着,声音也带着哭腔,多年隐藏着的委屈就要爆发:“谢谢你……带我走吧。”
他闭上眼睛,再次睁开眼时,自己已经到了台阶的尽头。
这一次,原先在自娱自乐的两个人影现在竟恭恭敬敬地并排站着,面向钟暮。
钟暮看着两个人还得抬头,由于营养不良,他总比同龄人矮一截。
他直勾勾地盯着面前这位比他高一个头的男孩儿,那个人有着一双深棕色的眼睛,看起来就像深红色,那双眼睛散发着迷人的危险,但又好像一颗深棕色的宝石……钟暮分不清那是红色还是棕色了,若非得研究出眼睛的瞳色,他需凑近些。
俞溟朝自己伸出一只修长洁白,指关节泛红的手,笑着说:“钟暮,欢迎来到这里。”
钟暮愣愣地看着他,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也朝他伸出手:“谢谢。”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可以把俞溟看作一只萨摩耶。
浅浅剧透一下:俞溟在山上等了钟暮很多年,终于等到他了,两人其实几百年前见过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