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天气没那么燥热，只有柔情与温暖。
淡薄的云挂在蓝天上，窗外正等待着深秋的枫树在微风中摇曳。偶尔一两片绿色的叶子穿过防盗窗，发出沙沙响。
窗帘半开着，暖阳照在钟暮瞌睡的脸上，这个20岁左右的青年微微皱了一下眉，他抬起右手五指张开，想要挡住一些刺眼的光芒。
手指切碎了阳光，剩下的那几缕照进了他的眼眸里。
他好像……做了一场很长的梦。
梦里没有死人，没有仇恨，只是一场很平静，很遥远的梦。
钟暮终于下了床，走出房门，客厅里的两个人似乎起的很早，他们打发时间在等钟暮买早饭。
吴大爷坐在沙发上看小说，那小说纸业泛黄，他看了至少七年，女孩儿坐在餐桌椅上，靠着墙玩魔方。
钟暮望向镜子里的自己，乱蓬蓬的头发，一双下垂眼，还有……眉心的那颗显眼的痣。
听吴大爷说，那痣叫观音痣，有观音痣的人都是菩萨转世，心怀苍生，璞玉浑金。钟暮想到这里，苦笑一声，像是在嘲讽自己。
他从不是什么善人。他心中的善，早在那场战争中，连带着他的身体一起逝去了。
距他来人间大概有十年了。在这十年里，他每天都在想着如何见到俞溟，并了结他的性命。
洗漱完，钟暮跟女孩一起出门买早餐。
十三年前，他复活了，醒来之后就已经躺在了这座小镇的大街上。
那天，安宁已久的长守镇突然刮起了台风，下起了暴雨，门户紧闭，唯独钟暮一个人茫然地被风吹得歪歪倒倒的。
街上一片狼籍，有衣服、纸壳、食物，总之一切都混乱不堪。
钟暮在风里摔了几跤，手心擦破了皮，不过幸运的是一家煎包店屋檐下有块大石墩。他在风雨里麻木地抱着石墩，冷眼看世界。
不久，雨停了，风依然狂妄。
钟暮正考虑着自己的住处时，他看见灰蒙蒙的街道尽头走近一个人。
那人正是吴大爷。
他身穿金黄色的一整套道服，头束凌乱的高马尾，骨瘦嶙峋的大爷在风中的步伐竟从容自若，丝毫没有被狂风肆虐的感觉，反而就像……归来的英雄。
吴大爷走到他身边，笑嘻嘻地说：“小友，为何被困在这风中？”
钟暮老实地回答：“没有家。”
“没有家？那去我家如何？”
钟暮想了想，十分干脆地说：“不去。”
吴大爷故弄玄虚：“小友，如你所见，其实我是个道士。”
“我听说过，道士都喜欢骗人。”钟暮用他那稚嫩的嗓音怼人。他正在学着适应自己那小孩般的声音。
但实际上，他现在不过是人类十一二岁的身体。
“不不不！小友，这些都是道听途说。我们道士都是非常诚信友善的！而且还特别乐于助人。”
“……真的？”
“对！真的！不信我现在给你算个命。”
“……好吧。”
吴大爷食指和中指合并在一起，摆在钟暮的额头上，让钟暮闭上眼睛。
钟暮听话地闭上了。
吴大爷黑色的双瞳忽然变成了金色，他看着钟暮身后无数只黑色的怨灵时愣了几秒。
怨灵，是死后人们的魂魄。
死后的人，魂魄要么灰飞烟灭，要么变成怨灵。
而变成怨灵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们需要足够的不甘与怨恨，靠意念阻止自己魂魄飘散，这样还不够，他们必须附在一个人身上，时时刻刻诅咒着被附身的人，使他痛不欲生。
一个怨灵只能附在一个人身上，除非，那些怨灵的遗愿相同。而此刻，钟暮身后的怨灵数以千计。
吴大爷把贴在钟暮额头上的两指移开，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脑袋，“小子，你怎么杀了那么多人？”
钟暮抬眼冷森森地看了吴大爷一眼，“不是我杀的。”
“那附在你身上干什么？”
“他们想让我帮忙报仇。”
钟暮清淡地飘出这一句话，仿佛背负着千百个亡灵的人不是他，而是别人。
吴大爷蹲在钟暮面前，笑着对他说：“小子，日子还长，住我家怎么样？若是有一天，你找到了自己的归处，随时都可以离开。”
钟暮一直在想，这个世上会有纯粹对你好的人吗？
吴大爷拍了拍他的脑袋，“不过，住进我家，你得帮我干活，还得叫我声爷爷，以后咱两就是好哥们！”
吴大爷牵起他的手就走，钟暮没有反抗，算是默许了。
可是，当他跨入家门时，就有些后悔了。
吴大爷丝毫不尴尬，他收起桌上大开着的美女海滩照合集，露出书名《人生的奥秘之海洋搜查集》，他甚至还对钟暮说：“男人就得探讨这些东西，这可是真男人必看读物！”
过了一两年，家里来了一位新成员——陈临侦。
原来，吴大爷真的是一位道士，虽然没有老婆儿子，但月薪六千，每个月都会有一半的工资被他花掉，剩下一半他给两个孩子交学费，余下的钱给他们当零花钱。
钟暮听说，吴大爷在一个除妖机构上班，曾经还是位小干部，干了几年吴大爷辞职了，他开始游走四方，闯荡江湖，也小有名气，时常有人遇到妖鬼就找他解决，仍然能赚不少钱。
陈临侦就是他在一个村子里带回来的。
那村子莫名发了大洪水，村民的庄稼都被淹了，所幸没人受伤，可洪水就是不退，村民没什么办法，打了吴大爷的电话，说有个女孩来了这村子以后，每天都会发生怪事。
比如天空霹下一道雷，击中了谁家的小猫；路边的广告牌倒了，差点打中一个村民……
吴大爷赶去时，那个女孩看起来岁数要比钟暮小一两岁。
女孩也被怨灵缠身了，她身后的怨灵仅有两只，不过是一个成年人的两倍大，两只鬼一男一女，都伸着长长的舌头。
想必是吊死鬼。
怨灵，伤害性不大，但只能被附体的人自己解开。解法有三种：第一，被附体的人割腕，将血淋在死者的坟上；第二，完成怨灵的遗愿；第三，被附体的人逝世。
在除妖社工作时，吴大爷的任务就是把那些被怨灵附体的小孩带去一个除妖社总部开的孤儿院。至于年纪稍微大一点儿的，就地处决。
在孤儿院里，孩子将拥有幸福的生活。每天，老师都会告诉他们，这个世界很美好，所以我们也要成为善良的人。世界给予我们生命，我们就要懂得回报。所有人都是纯真善良的，所以我们也要报以微笑。
那些老师会给孩子们洗脑，告诉他们，为保护世界而死是一件快乐的事。
过了一年又一年，当他们都很爱这个世界，信赖并且把老师当作自己的家人时，老师们会说：“你们的存在，会伤害到其他人。”
孩子们会害怕，会着急，他们想要解决办法。
孤儿院不能养他们一辈子，若是割了腕，怨灵消失了，孩子们长大以后察觉到自己被骗了，那些老师对自己好，只是为了消除怨灵时，就极有可能会想着复仇，甚至报复社会。
为了以防万一，老师会在时机成熟的那天给孩子们毒药，告诉他们，如果想要保护世界的话，就得喝下去。
其实，大多数孩子都会喝。就算有人没喝，也会被专门的杀手杀害。
若孩子的亡灵变成怨灵，那么杀手就会自尽。
吴大爷辞了职。
他看着陈临侦纯真明亮的双眼，决定给她一个庇佑所。
吴大爷曾问她，这两个怨灵是什么人，但陈临侦什么都不说，似乎也不愿意完成怨灵的遗愿。况且这两只怨灵这么高大，想必来头不小。
爷孙三个人过得很融洽，从未发生过什么矛盾。
陈临侦现在已经是高中生了，由于身体原因，她休学了一年，现在仍没有去学校。怨灵的诅咒害得她身体不适，之前在学校跑步时晕了过去，对老师借口说是因为低血糖。所以她决定在这一年里，找到两个怨灵的坟墓，结束怨灵的缠扰。
钟暮和女孩并肩走着，刚开始钟暮并不擅长与人相处，但陈临侦是个活泼开朗的性格。
“哥，跟你说个秘密。”女孩笑眯眯地说。
钟暮两手插兜，蓝色的眼眸藏在墨镜下，“又是什么八卦？”
“不，不是八卦。”
钟暮：“说来听听。”
陈临侦坏笑着说：“其实吴爷爷，他看的小说是仙侠文！”
“……就没了？？”
“还有！他那个小说里的女主超牛的！”
钟暮丝毫不感兴趣，但还是说了句：“有多牛？”
“那个女主好像是什么，什么神徒？啊对！就是这个称呼，她是初代神徒，还大杀妖界呢！人和妖见了就跑。”
钟暮听见神徒两个字，忽然想起了自己的那场梦。
梦里的故事，他记不太清了，只是依稀想起“神徒”和“俞溟”。
“神徒是什么？”钟暮下意识地问。
“哥，你连神徒都不知道？最近有好多写神徒的故事的。”
钟暮努力回想着神徒两个字，遗憾的是他没能想出什么。
“算了，先买包子。”钟暮试着转移她的注意力。
“确实。都怪你，起那么晚。”
“很晚吗？现在才七点半。”
两人不再争执，因为面前就是煎包店。
钟暮忽然想起了什么，他转头看向陈临侦：“你排队，我有事。”
陈临侦满脸不愿意：“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家训你忘了？”
“请你吃辣条。”
“哥，我愿称你为辣条的使徒。这长长的队伍，由我一个人来守护。”
钟暮不再与那中二病患者多说，径直去了煎包店的楼上。二楼三号房的房门上贴了个牌子：手机电脑免费使用教程。牌子上贴了几个小广告。
房门没有锁，屋里的男孩儿坐在电脑桌前，他回头看向门口站着的人，拿下戴头式耳机笑着说：“钟哥！你来啦。”
这家店由一个高中生经营，镇上有些老年人不会用手机，经常来找他帮忙，他性格开朗还自来熟，在这人气尚佳。
钟暮长话短说：“乔松宁，人查到了吗？”
“查到了！哥，这个俞溟……好像还是个大老板呢！”
啥？老板？？钟暮勾起嘴角，来了兴趣。
“那他一定很有钱吧。”钟暮心想。
乔松宁继续道：“他开了一家茶楼，就在小区对面呢，你从家过个马路就能到了。”
钟暮心头一颤，有这么巧的事情吗？
“钟哥，他长得帅有钱还单身，我觉得年纪吧，不适合陈临侦，倒挺适合你的。陈临侦嘛，还是得交个像我这样靠谱又善……”
乔松宁对上了钟暮冷酷的脸，乖乖闭上嘴巴。
“他来多久了？”
“呃……嗯……不知道。”
钟暮抿嘴思考片刻，说了声“再见”，出门时顺手带上了门。
乔松宁跑出门外对着他的背影大喊：“哥！在陈临侦面前多夸夸我呗。”
钟暮停住脚步转身回答：“行啊，一包辣条。”
乔松宁小跑出去递给他一包卫龙，埋怨道：“星期二珍藏版，虽然今天才星期三，但是我忍了一天都没吃，你对它好点儿……”
钟暮：“知道了知道了。”
乔松宁看着他下楼，迅速回到203，拿起手机给一个网名叫“鱼终”的人发微信。
乔：！！！
鱼终：他问了什么？
乔：他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鱼终：你可千万别说我一年前就来了。
乔：不，我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来的，所以我没有回答他。
鱼终发了个生气的表情包，随后道：你干这行几年了？
乔：也就五六年。但重点不是这个！钟嫂还说他就喜欢有钱人，特别像您一样，有钱帅气高冷大方！
鱼终迟疑几秒，发了句：他喜欢这种？
乔：真的！千真万确！我哪敢骗你呀老大～我这个月工资还得靠你呢。
鱼终：办得好，明天请你们吃大餐。
乔松宁满脸邪笑，心想平时抠门的老板居然在一瞬间变得如此大方，他给俞溟发了个牡丹式谢谢老板的表情包，那张表情包还是在邻居老人那儿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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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暮下了楼，把手上的卫龙递给陈临侦，女孩睁大了眼睛：“你又顺乔松宁的零食？”
“你吃不吃？不吃给我。”
陈临侦护住那包乔松宁珍藏了一天的辣条。
钟暮看向煎包店隔壁的隔壁那家店，店名叫“遇仙茶楼”。
似乎是为了报复俞溟，显露自己的恶意，他把陈临侦拆下来的辣条包装扔在茶楼门口，还特意捡了块石头压着。
陈临侦边啃辣条边说：“哥，乱扔垃圾是不对的行为。”
钟暮：“辣条很香，这种香气会污染他们茶楼的气味，让他们接触到辣条，并且爱上辣条。”
陈临侦若有所思，她想反驳，但好歹是自己哥，只能赞叹：“哥，没想到你这么机智！”
两个人留下潇洒的背影，而茶楼里……
店员袁岸戴上手套，拾起辣条包装，检查过后双手递向俞溟，面容忧愁地说：“门口出现不明生物，被石头压着，明显是旁人有意为之，散发着奇怪气味，但并没有什么攻击性。”
俞溟翘着二郎腿，伸手接过包装袋轻轻摩挲，叹了口气：“这是垃圾。”
“是！”袁岸一本正经地将包装袋扔进垃圾桶。
俞溟：“袁岸。”
袁岸：“怎么了老大？”
“帮我买包辣条。”
“辣条？”
“……算了”俞溟把兜里的手机递给他，“帮我打个电话。”
“好的老大。”
“打给那个，神秘的大爷。”
袁岸在通讯录里找了一会儿，看见了手机上一个备注为“神秘的大爷”，点击拨打。他将手机举到俞溟耳边。
“喂？谁啊？”吴大爷洪亮的声音响起。
俞溟被这大嗓门吓到了，他往旁边躲了一点儿，“是我，俞溟。”
“哦哦哦，原来是俞老板。之前那个事情您考虑得咋样啦？”
“即然您都这么要求了，我亲自培养他也无妨，明天就把人送过来吧。”
“可不是嘛！主要您给的钱实在是太多啦，嘿嘿。”吴大爷露出他那自以为和蔼的笑声。
“……”俞溟特别小声地对袁岸说：“挂。”
吴大爷：“我咋听见青蛙……”
袁岸：“老大，已经挂了。”
“谢谢。”俞溟闷声道。
作者有话要说：注：1.袁岸是仙界的人，他刚下凡一两天，除了洗衣做菜玩手机啥也不会，所以不认得包装袋。
2.俞溟不碰手机是有原因滴，因为他失明啦，啥都看不见。
3.本章里出现的小镇是我自己瞎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