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动声色地半隐在货柜后,看到方凌穿着鹅黄色的短款羽绒服,白裤子,头上还有一个黑色的毛线帽,露出光洁的额头,显得眼睛很大很亮,围巾拉到了下巴上,手臂在他那个小助理的臂弯里,弯着腰正在看鱼,手指在水箱上戳戳点点。
祁越的目光不受控地跟着他,忽然想到,自己好像还没有跟他一起逛过超市,其实……很多事情都没有做过,从前没有的许多念头,都在一时之间浮上心头。
方凌在他身边时,他只觉得平常。
“他笑起来很可爱。”夏贞说。
祁越这才回了神,收回视线:“走吧。”
回程的路上,夏贞打破了沉默:“我们没必要这样,不是吗?”
“我们可以有自己的幸福。”
静了半晌,祁越道:“你知道的,我们没有那个权利。”
夏贞刚刚点亮的眸子黯淡下去,一时之间,只有郊区的夜风从车窗外呼啸而过的声音。
他保持原先的看法——
这个Alpha或许一辈子都不会懂那两个字的含义。
祁越送完夏贞回家,独自一人回到了千津的郊区庄园。
冬季的萧条之感,自汽车驶入黑色栅栏的那一刻,扑面而来,枯瘦的枝条、残落的蜷曲,孤零草茎……
祁越面色冷淡地碾压过那些凋谢的草木,将车停在后院的停车场。踏入前厅时,管家正蹲身,从结了一层薄冰的池塘旁,捡拾起什么东西——
白色的、纯洁的、硕大的一朵朵山茶花。
祁越脚步一滞。
管家像是察觉到了他,稍回了头,怜惜道:“山茶都是一整朵凋零的,最完美无暇的状态。”原地停了片刻,祁越沉默地走开了。
他来到二楼的书房,坐在办公桌前,本应该办公签署几份分公司文件,可不知为何,视线就移到了桌上的小梅花盆景上。梅花依旧开得很漂亮——
让人无端想起,像只金色的蜜蜂一样,总提着小水壶,围在盆栽前嗡嗡嗡“大献殷勤”的那个Omega。那时候方凌问他梅花是春天的花儿,为什么会在秋天开放?
答案就在他嘴边,可好像总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被耽搁了,没有说出口。似乎是那时的双方都觉得,下次再告诉我/他,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祁越躬身,从右侧的抽屉里抽出一张透薄的纸张,上头是横竖撇捺写得没有一丝水花的字体,“微不足道的爱未必就不伟大,一滴水珠……”
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他将那张稿纸拿近了些,在鼻端嗅了一下。
像某种上瘾症的前兆——做完这一切,Alpha隐约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轻轻将纸张对折,重新放回了抽屉里,朝卧室走去。
不见最好,不见便是掀过一页。
保持了半个多月的清明,脑海里中不该出现的人,没有出现过一次。可自从上次在首映礼上看到了那张脸,距离他那么近,近到可以嗅到他后颈散发的花香,简直像是播了粒种子在心中,每每见到相关事物,就要伸出枝桠抓挠,时刻提醒。
Alpha坐在床边,第一次感受到需要抑制自己脑中所想念头的微妙压力。动作间,床头立式小书柜上的感应灯亮起,他伸手从中拿了本漫画书出来。
方凌喜欢看漫画书,书柜也是专门为他打造,可祁越从来不知道方凌具体看的是什么,总觉他幼稚。
祁越的视线从那些黑白内页上掠过,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
此时此刻,方凌如果在看书,不知会不会听他的话,将书拿得远一些?
祁越少见的恍惚,将漫画一本本拿出,按照合集册数,整齐地码放在隔层上,盯着看了许久,才站起身去浴室。
夜晚昏暗,Alpha湿着头发,坐在床边,身后没有传来熟悉的温热触感。
这时他才意识到,他曾经的确是拥有过一只小狗。
小狗很爱他,也很乖。
-
周六,是祁越例行对祁页真表达“关爱”的时间。
按照以往来说,他一般会在周六晚餐之前抵达灵济岛海边别墅,邀请祁页真这个弟弟共进晚餐,在吃饭时例行对他进行一些生活和学业上的问候,然后祁页真离开别墅,他则返回千津。
可这次,祁越罕见地没有遵循这十年如一日的时间表,而是选择了亲自上门拜访。
在周六这天的晚上,他两手满满当当地站在了祁页真的公寓门前。
祁页真在今天中午就接到了他这位Alpha大哥即将光临寒舍的安排,开了门,虽说面色淡淡,但依旧礼貌地接过祁越手上的东西,邀请他进到客厅。
中央空调将室内的温度维持得适宜,因此屋内的人只穿着薄款的毛衣。
祁页真将祁越请到沙发上坐下,递了热茶,自去厨房张罗晚饭事宜。祁越捧住玻璃茶杯,视线瞥到侧方正躺在沙发里的那人。
方凌穿着一件白色毛衣,下身是一条浅灰色的宽松长裤,材质看上去十分柔软,随着他两条腿绞在一起的动作,在光裸白皙的脚踝上,堆叠起柔柔的褶皱。
他仿佛对来客视若无睹,平躺在那里,只将一本封面色彩夸张的漫画书倒扣在离眼睛不足一指头的距离,专心地看着,时不时快速地翻过一页。
祁越望着他,面色竟好似有几分拘谨,将那只玻璃杯反复易手。
“离远些。”他最终还是没忍住,像个讨人厌的大家长般,说出了口。
书页“嚓”地翻过一页,方凌压根不在乎他,又好像是厌恶,后脑勺在沙发上烦躁地蹭了蹭,怎么都不舒服似的,眉心皱了起来。
祁越嘴唇翕动,正要说些什么,方凌却率先叫出了声:“弟弟!”
颇有几分骄纵气地,他把漫画书直接盖在了脸上:“曲子还没弹完呢。”话音刚落,祁页真便从厨房赶了过来,嘴里道:“饭还没弄好。”然而直直把手伸向祁越:“哥,你身后的吉他递给我。”
祁页真抱着吉他,坐在方凌身侧,方凌像条蛇似的,左一拱,右一拱,扭到了他腿上,舒舒服服地枕着祁页真的大腿,继续看了起来。
——显然,在祁越到达之前,两人便是以这么一种悠闲的姿势,唱唱歌,看看书。
祁页真将吉他音箱搁在另一侧的沙发上,和方凌打着商量:“就这首弹完。”方凌眼睛盯在书里,脑袋却摇了摇。祁页真叹息一声,翻开茶几支架上的乐谱。
可祁越知道,那其实是一种满足的神色。因为他也曾体会过,那种被另一个Omega全身心地依赖,宠着他,惯着他的无奈与满□□织的滋味。
他看到方凌跟弟弟在一块也是很好的,享受,放松,丝毫没有离开时的情态,反而很开心,他歪在祁页真的腿上看书,祁页真看谱子,给他唱着歌,有时还会空出手来给他翻下书。
可祁越心中却如此郁闷。
就是此刻方凌对着他大发脾气,大吵大闹,像离开时那样,像上次在酒店时那样,将所有东西砸碎,吼叫着让他滚出这里,也比他现在眼前所见的这一幕要好得多。
——就像迟叶邻说的那样,方凌似乎已经完全遗忘了他。
祁页真弹完两首曲子,半强制性地将方凌拉了起来:“去餐桌上等着,马上吃饭了。”方凌打了个哈欠,随着他走入餐厅,祁越站起身,跟在方凌身后。
“我带了一些你的漫画书来。”祁越轻声道。
方凌听到了,朝后觑他一眼:“那些早看过了。”话语中彷如意有所指,“有新的,谁还看旧的。”
祁越脚步一僵,眸色暗沉。
吃饭时,祁越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离开了,方凌一个眼神都不给他,兴冲冲地跟祁页真说些漫画里的奇妙设定。祁越沉吟半晌,像个努力融入小辈聊天话题的长辈,极具压迫感地开口道:“怎么不把花摆上?”
说的是他带来的一盆全新梅花盆景。
祁页真将沉重的盆栽从大号纸箱中搬出,布置安放在客厅的花架上,红艳艳的一簇簇。
方凌的目光自然紧随,祁越等着他开口询问。
却没想到,方凌眉目弯弯,朝祁页真笑道:“弟弟,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梅花本来是开在春天的,但现在也能一样盛放?”
祁页真自然是不知这其中道理,猜想道:“品种?”
方凌露出一个志在必得的笑,嘚瑟地晃了晃脑袋:“是控制了花期。先选择本就是早花的品种,然后在花开之前的一个月,把度过秋冬地位的盆景挪到室内阳台,保持十摄氏度左右的温度。这样就可以在寒冷的新年开花啦。”
“这都知道?”祁页真真情实感地夸他,像在给小狗顺毛,“到底从哪里看来的?”
祁越准备的一番说辞,毫无用武之地。
——方凌已经知道了,不是从他这里。
这一回,三人同桌用餐,味同嚼蜡的人换了一个。
到祁越离开,方凌都没有再跟他说过一句话。厚重的防盗门自他面前关上,他见到了下意识不想承认却的确想见的人,却不知为何,心中比来时,更寒冷几分。
因此就显得,在第二天的下午,他突然接到方凌主动打来的电话时,心中有多少的惊喜。
祁越那时在市中的大厦高层,正准备开会。看到来电显示时,难得的产生了几秒对自己意识是否清晰的怀疑,他推开人群,步伐显出几分迫切,走进一间空而静谧的会议厅。
方凌的声音听起来迷迷糊糊:“嗯……空调……空调坏了……好冷……怎么还不叫人来修?……”
祁越缓慢道:“……好,我来看看。”
方凌像是睡晕乎了,后半句直接没音了:“嗯,快点儿……”
祁越在电话里听着他轻缓的呼吸声,心中充盈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立即叫人去查方凌电话的定位,在半小时之内就赶到了位于千津的林霖的家门口。
他按了下门铃,有些郑重,和不易察觉的紧张。
屋内没有反应,方凌睡着了。祁越自然不想他冻着,持续地按了有十分钟,才听到里头传来拖鞋踢踢踏踏的声响。
方凌不耐烦地拉开了们,一看门后是他,眉头马上拧到了一起:“你来干什么?”
睡晕了,全然不记得自己方才拨打了人家电话这回事。
“空调不是坏了?”祁越道。
方凌上下打量他:“干什么,你会修啊?”
祁越道:“会。”
大概是秉持着上门打工的,不用白不用,方凌让他进来了。往卧室的路上,祁越侧目,方凌穿的是宽松的一套长袖睡衣睡裤,青荷色的,显得很稚嫩,脸上有点起床气,应该是没睡好。
进了卧室,祁越看了一眼空调,又看了看遥控器,往上面按了个按键,只听空调突然发出沉闷的送气声,像是刚刚才开始工作。
祁越看向方凌。
方凌感受着空调自上而下吹过来的暖风,难以置信:“……好了?”
“嗯,调成制冷了。”
“什么?”方凌一把将遥控器夺了过去,现在显示制热,可能是睡觉的时候压到了。而他也是真傻了,看这么多遍,也没看出什么问题。
方凌有点懊恼,眉心蹙起,淡粉色的嘴唇抿在了一块。
祁越心中怦然一跳,觉得他可爱无比,几乎要习惯性地摸一摸他的脸颊,将他抱到自己怀中了。但方凌一抬眼,就打破了他的愿望:
“现在好了,你走吧。”
“……好。”
祁越看着他,嘴唇几次张合,好像想找什么话题,再跟他说两句话,可方凌冷着眉眼,只想赶他走一样。“如果……”
“打错了。”方凌突然直视他,目光中只有他一人,专注无比,让祁越不由得心中为之一振,道:“什么?”
方凌终于是想起来了,冷漠道:“刚刚打给你,是打错了。不要误会。”
祁越无言地盯住他,心情沉下去,还是说:“好。”
说罢补充道:“你随时可以打给我。”
“可以吗?”方凌问,祁越怎么会拒绝他:“可以。”
方凌嘴角扯出一个笑:“是吗?你是不是忘了,你是有婚约的人?”他好笑似的瞧着祁越那张冷肃的脸,“这样合适吗?不遵循你那正确的道路了?”
丢弃自己的是他,这几日巴巴地找上门来的也是他,除了祁越这人精神有病,反复无常,方凌想不出别的理由。
“不会再打给你了。”方凌果决道,说着爬上床盖好被子,要睡了:“把大门关上。”
祁越最后看了一眼空调的温度,离开时将门关紧,站在大门后停留了一会儿,走了。
而方凌躺在床上,两只圆眼睛缓慢地眨动着,一下午再也没有睡着。
作者有话要说:控制花期那段,来自《传统花卉》张秀新
小方脸上笑嘻嘻,心里还是挺伤心的,呜呜……
孕期脑袋昏昏,请姨姨们宽容小方,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