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冽的空气中飘来幽幽香气，茜草、松球、香樟、梨滓……廉价的香料混杂在一起，闻着刺鼻。

綦妄一掸手腕，清掉香味，冷声道：“老东西，你走错路了。”

（注：綦音“其”）

在前面领路的老人头大身矮，四肢短小，是个侏儒，他赶紧双手抱拳，开口解释：“尊上，小人并没走错，这里真的是妙真山神女镇。因为有个厉害的仙门镇守，方圆几百里没有妖灵敢靠近，我也是冒死带着您过来的！”

他怕綦妄不信，又伸手指着漆黑的夜空说道：“要是白天，从这里就能望见神女峰了，神女绝景，天下闻名，您一定听过吧？”

神女峰孤高万仞，终年冰封，霞光流云之中，峰刃直入霄穹，远望如神女执剑，飘然临世，是一处冠誉世间的景观。

可綦妄完全不在乎什么世间绝景，他眉心一拧，表情像要吃人一样：“一派胡言，妙真山是灵脉根源所在，往来都是修仙得道之人，怎么会有这么多嫖客伎子？”

话音未落，刺鼻的香味再度飘近，两名花娘朝这边走过来。

“大冷的天，郎君站那么远做什么，怎么不进来取暖？”

“好哥哥，人家等你许久了呢！”

她们盯着綦妄，笑得两眼放光，腰肢扭得好似没长骨头。

侏儒暴跳而起，连踢带踹，放声大骂：“胡说八道，哪个是你哥哥！不想死就滚远点！别来讨嫌！”

他手短脚短，又瘦又矮，根本没踢到两个花娘，动作还带着几分滑稽，但她们同时惊叫一声，吓得面色如土，慌慌张张跑了。

侏儒也觉得奇怪，赶紧摸了摸脸，原来他方才太过激动，一不留神就脱了相，老鼠鼻子冒了出来。

它修了一百多年才化形，虽能勉强幻成人身，但体型矮小，容貌丑陋不堪。

鼬獾精把相貌变回去，转身笑道：“尊上莫怪，神女镇几年前就是这样了……”

哎？

它愣了愣神，四处张望。

银霜染白地，寒风吹空林，那个“大魔头”早不见了。

大妖綦妄，刻苦修仙，但是名声却不太好。

因为妖丹想修成虚炼境界，别的妖灵都要费力修个几百年，可他仅用了三十年。按照这种速度，再有十年八年他就能金身大成，脱尘而登仙了。

各路妖灵觉得他修为来得蹊跷，便渐渐传出些风言风语，说他杀人取魂，饮血吞肝，走了魔道，再加上他一贯独来独往，凶神恶煞，就渐渐坐实了“邪魔”之名。

綦妄没心思理会这些闲言碎语，因为有一件更令让他头疼的事情摆在眼前。

灵气没了。

好不容易找到的福地灵山，没住上一年就灵脉枯竭，成了秃山，害得他不得不另寻住处。接连几次，次次如此，这一回竟连三个月都没住到，灵气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没有灵气就无法修炼，登仙之期就会无限拖延，变成三十年、五十年、甚至一百年，綦妄越想越觉得如钝刀割肉，难以忍受。

就在他一筹莫展，百爪挠心之际，忽然有了一个颇为大胆的主意：

灵脉如水，必有根源，妙真山正是一处人间灵根。

就算有仙门正统坐镇，别的妖灵都当此地是刀山火海，千难万险，他也必须要来闯上一闯……

眼前的小镇车马浮动，繁光妩媚，街头巷尾，彩灯高悬。

目之所及，人人放荡无状，处处淫|声浪语，街边花娘与客人们拉拉扯扯，就绞着胳膊滚到软纱香帐里去了。

走了半条街，綦妄的脸色已经阴沉得似要风暴降临。

灵脉珍源之地，竟被如此糟蹋？！

男女淫事最为污秽，更是凡人修仙的大忌，那群修仙道士如何不管？

妙乙宗号称仙门正统，占着灵气源头却任由青楼遍地，到底在干什么！

綦妄越想越气，甚至已经生了杀心，恨不得降下一场灭顶暴雪，让眼前男女死得干干净净。

对他来说，这不过是动动手指的小事，可惜碍于修仙戒律，他却无法痛快行事。

正忍得难受，身后忽然传来男子呼喝：“让一让！前边的都把路让开！”

呼喝之人后面跟着两架软包小轿，八名轿夫脚下生风，一路小跑，两架轿厢并头而行，谁也胜不过谁。

轿厢两侧绮罗飘飘，轿帘上面流苏悠荡，看着就不是寻常人家出门。

“赶快让开，别耽误花魁娘子办事！”

呼喝的男人毫不客气，理直气壮驱赶路人，两顶软轿竞赛而去。

发现花魁身影，街边那群客人纷纷从花娘怀里抽身，追着轿子往东街走，一时间狭窄长街更添拥挤，人头攒动，摩肩擦肘。

神女镇本是一处安宁僻静的修仙之所，几年前不知为何缘由，十几家香阁艳馆全都相中了这块地方，结伴搬迁而来。

莺莺燕燕在此扎根，红粉佳人挂牌接客，长街廊桥，横生春梦，红巾翠袖，漫溢柔波，远离尘嚣的修仙小镇就成了闻名遐迩的烟花窟和销金洞。

“神女绝景”也不再单指神女峰美景，更意味着红楼中的妙伶美人，其中最负盛名，便是色艺双绝，神女镇十二花魁。

路上行人七嘴八舌聊了起来：“两位花魁急急忙忙，是去见哪位贵客？”

“好像是……妙乙宗的桃花道长下山了。”

“一个穷道士，哪有本事能请得动两位花魁？”

“你可别小看了此人，神女镇变成如今这样，都是因为他……”

听到此处，綦妄心神一动，掐了个隐身诀跟了上去。

说话的是名书生，他不紧不慢走在人群中，娓娓道来：“此事缘起三年前，竹音花魁噩梦缠身，夜夜惊醒，便来妙乙宗求安魂符消灾挡煞。她在祈福殿里奉了功德银子，降香跪拜，一位仙门道士默默帮她引火燃灯，诵经祈福，念着念着，竹音无意间抬头看了一眼，就这么一眼……”

书生故意停下来，笑眯眯地吊着胃口。

路人纷纷不满催促：“你快说啊，然后呢？”

书生捏着扇子一比划：“按理说，竹音身为舞仙花魁，什么样的世间男人没见过，可是她一见那道士，整个人就丢了魂似的，回去以后噩梦虽然没了，却茶饭不思，疯疯魔魔，成日念叨着要出家，要去做妙乙宗女弟子……老鸨当然不让，她就大哭大闹，狠狠病了一场，差点为那道士病死。”

“别家花魁听闻此事，也都好奇，纷纷来到妙乙宗，专程等那道士露面，想看看他长什么模样，结果啊……回去以后全都闹着赎身，也要去仙门拜师。”

“几家老鸨没有办法，不得已才将青楼买卖迁到这偏远小镇，就是为了让各家花魁能近水楼台，得见这位桃花道长。”

路人被勾得心痒：“哎呦，你说得热闹，那他到底长什么样，你可见过？”

书生还没答话，旁边一壮汉摸了摸腰间佩刀，满脸不屑：“哼！算了吧，他若真是美人，整日藏在山里做什么？肯定是徒有虚名。”

书生笑道：“这位老兄，他今夜就在不羡仙，是不是美人你不妨去亲眼见见，但你可千万要多加小心。”

壮汉皱眉：“我小心什么？”

“你若是对他一见倾心，也想去拜师修仙了，可没有老鸨拦着你！”

街上爆发一阵哄笑。

“放你爹的屁！” 壮汉恼羞成怒：“这年头只有傻子才去仙门拜师，我要是真的看上了他，就把他压在床上快活几宿，也算助他修行了！”

他语句下流，更惹得路人笑声不止，还有人趁机添油加醋，讲得都是秽滥之事。

他们正笑得起劲，一匹快马突然从东街不羡仙飞驰而出，骑马的小厮挥动胳膊，大声呼喊：“让开！快让开！”

路上人多乱挤，有个矮小花娘来不及闪躲，被人撞倒，摔破了头。

她指着小厮大声骂道：“你个死娘没爹的！眼瞎作什么死！奶奶我打断你的腿！”

小厮心知惹祸，赶紧求饶：“姐姐饶我一回，我得赶快去买些红绸红布，桃花道长说他即刻还俗，今晚就要与十二花魁拜堂成亲了！”

今晚成亲？

这句话宛如一声惊雷炸响，街上人潮轰然沸腾，全都脚下加速朝不羡仙狂奔，生怕去晚了就占不到一个好位置。

路上鞋子都踩掉了不知多少，还有人推挤斗气，当街厮打起来。

周围乱哄哄闹成一片，綦妄都轻巧地避了过去。

他听得分明，神女镇堕落成如今这番模样，罪魁祸首就是这名道士，此人祸害灵脉，污损神山，早都该死，不如趁早杀了解恨！

就算他不能亲自动手，也有无数办法让这人横尸当场。

想到此处，他脚下暗劲一提，腰力舒展，踩着前面乌泱泱的脑袋，纵身跃向不羡仙二层的露台。

黑色袖袍下寒风乱舞，霜雪飞旋，街上人群被吹得龇牙咧嘴，东倒西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