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谭以。

泊影先前从不曾听说过这人。

与其他人不同，谭以递上的除了拜帖，还有两只活生生的家禽和一篮子鸡蛋。

泊影本以为赵云奕会像往常一样将这人拒之门外，却没想到这一次竟接下了拜帖，不知打着什么主意。

谭以提着家禽和鸡蛋进入正厅时，看上去似乎有些激动。渚七接过他手中的东西先行离开，直到朝着赵云奕行礼，谭以举手投足都有些慌乱。

“之前听闻二殿下遇险，如今见殿下别来无恙，下官便安心了。”

在一旁落座时，谭以目光灼灼地望着赵云奕，难掩激动之神色，连泊影绕到身侧为他倒茶都不曾注意到。

赵云奕揭开茶盏的手顿了顿：“谭大人先前见过我？”

“下官原是北境人，殿下于我有过救命之恩。当年我家整个村子沦陷，那时候殿下初至北境不久，是您从匈奴刀下救了我的命。后来我便暗下决心，殿下于我的恩情，我定肝脑涂地以命相报！”

说着，谭以站起身来，朝着赵云奕躬身行礼，等到上首的二皇子发话，才一脸感慨地直起身来坐回原处。

“后来下官参加科考来到临安，进了翰林院便一直想要找机会报答殿下。奈何才疏学浅，就只有先送上薄礼聊表心意。”

“在北境迎敌是我的责任，谭大人不必放在心上。”赵云奕在他崇敬的目光中听完了原委，倒不曾表露出什么意外神色，不过淡然应了一句。

“谭大人既然从前有能力进了翰林院，便不必妄自菲薄。不过我听闻谭大人不久后便将调任翰林学士院，先恭喜谭大人了。”

“殿下已经知晓了？”谭以面上瞬间露出一丝惊讶，又很快恢复笑容，“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赵云奕垂下目光，淡然将手中茶盏放回原处，似不经意提起:“运气好坏无从论起，但大约是因着谭大人学识深得国师看重。”

听他提起国师的刹那，谭以嘴角笑意变得有些僵硬。

泊影站在赵云奕身后，将谭以顷刻间的变化看在眼里，忽然明白了什么。

赵云奕口中的国师白途，在南魏可谓无人不知。

白途原是白身，机缘巧合之下被赵淳发现其治世之才，未经科考便被皇帝抬到了如今的位置上，这两年来也倒是为南魏做过不少实事。

泊影游走各地，听说过许多关于白途的事迹，各种或真实或被人夸大的功绩在民间流传，国师的名声甚至隐隐有些赶超帝王的势头。

但一向疑心极重的皇帝竟对此无动于衷。

泊影先前猜测，许是白途出身低微，在赵淳眼中对自己地位构不成任何威胁，又极有眼色地与朝中各方势力保持着不近不远的关系，正是个方便控制的纯粹角色，才因此得到皇帝的器重和信任，甚至破例效仿前朝将他封做国师。

从某种方面来说，国师白途的位置甚至与如今的渡影阁有些相似。夹缝中求生，不偏不倚任何一方，成为别人手中纯粹的工具。

但两者好似又是不同的，如今的国师基本代表着皇帝本人手中的势力。不论是明面上，还是明阁调查过的私下里，他都与朝廷各方势力保持距离，包括数次意图接近的大皇子赵成松，至于远在北境的二皇子更是不曾有过来往。

若要说有什么人让他不必刻意划清界限，又不至于受赵淳疑心，那便是自幼痴傻、早早出局的三皇子赵弗章。

国师设立学士院一事当时在朝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尤其引起世家不满。时刻关注着南魏动向的渡影阁也不曾放过这一消息。

只因学士院的分设，是在赵淳默许甚至操控之下，对世家打压的第一步。

先前皇帝也有过扶持寒门的尝试，不顾其他将当年寒门出身的潘恩点做了状元，甚至扬言要为其与唯一的女儿福安公主赐婚，招潘恩为驸马。

皇帝的心思过于明显，自然引起董家为首的世家不满。在翻起波浪之后，此事还是迫于世家压力之下不了了之，潘恩进了翰林院，福安公主婚事也就此搁置。

如今不仅是学士院，朝中寒门也均以白途为首，自然少不了赵淳在背后的支持，对世家已然产生威胁，这也是赵淳乐于见到的。

国师虽然在朝中不站队，却已经是南魏权力的中心人物，当称得上一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泊影本就怀疑赵云奕今日答应接见谭以是有所打算，现下听他对谭以动向如此了解，又在此刻提起白途，心中便有些了猜测。

谭以今日上门不单单是为了所谓的救命之恩，甚至有没有这一“恩情”还两说，毕竟北境大大小小那么多场战斗，赵云奕又如何能够全部记在心里。

赵云奕虽然客套称他受国师看重，但究竟是受人看重还是被人利用，想来谭以自己心知肚明。

若白途真的有心用他，必然不会拖到现在。若不是时机巧合，那便是这个素未谋面的国师，有些别的什么打算。

比如，借着翰林院中不打眼但与赵云奕有故的谭以，接近刻意躲在府中享清净的二皇子。

能抓住机会让皇帝看见自己，又在短短两年内走到今天，甘愿成为工具的白途不可能心思简单。

但向来谨慎与各方保持距离的国师，突然派人上门来，赵云奕没有因此对谭以另眼相看，反倒提防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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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云奕说出那句话便不再言语，泊影虽见不到他的神情，却也能猜到他同自己一样，正等着看谭以的反应。

“看重说不上，倒是多亏了国师大人赏识。其实这段时间在翰林院也好，左右我也乐得与诗书相伴；学士院自然也好，大约也有机会为南魏做些实事。殿下英明神武，下官自是不及，但些许绵薄之力还是尽得的。”

除了那一瞬间面上划过的不自然神色，谭以并没有犹豫太久，倒也不曾撇开关系，反顺着他的话接下去，还顺带将赵云奕夸了一句。

“重要的是能做些什么，而不是在什么位置上。只可惜……”

说着，谭以面上的笑容淡了些，似是有些苦恼：“只可惜大多数时候，只有站在合适的位置上，才能真的做些什么。”

他话说出口时望着赵云奕，已经几乎不是暗示，一旁的泊影也将他的意思看得清楚。

他在打探赵云奕是否存有夺位之心。

“他”，并非是此刻出现在二皇子府的谭以，而是藏在背后的国师白途。

但不管谭以此行是诚心投靠还是有意替人打探，泊影猜测二皇子都不会让他得到想要的答案。能在这般境地站稳脚跟的人，又如何会轻信他人，随意让初次见面的投诚者知晓自己真正的心意。

果然，同泊影预想的一样，赵云奕在听见对方几乎无意遮掩的暗示时，却只装作不曾听出其言下之意。

他微微颔首，坦然回望过去，绝口不提谭以想要的答案，反将话抛到谭以身上。

“谭大人言之有理，就像谭大人如今进了学士院，才有了更合适的位置施展抱负。”

而谭以听见只笑了笑，倒是没有展露出什么失望神色，似乎早预料到了赵云奕会避开他的暗示。他也不再多提，很快岔开了话题，与赵云奕天南地北聊着。

但至少，他今日之行，算是代表国师一方发出的信号。

泊影垂着脑袋听着二人几乎要无休止的谈话，蒙着半面的纱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左右没有人注意到她，她竟百无聊赖地玩起面纱来，鼻尖薄纱随着一呼一吸间贴近、吹出。

泊影吹了半晌便又觉得没意思，无意间抬眼，却对上了一双漆黑的眼眸。

赵云奕谈话间察觉的身侧微小动静，他迟疑转过头，正好见飘起的薄纱落下，莹白下颌在眼前划过的一瞬间又再次被遮住。

身侧侍女被人盯着没有再动，赵云奕一时也莫名望着她。

屋中霎时间静了下来，倒是引得谭以也瞧了过来。

“这位姑娘是跟在殿下身边的？为何竟还戴着面纱？”谭以话刚说完，还不等赵云奕反应，便自己又恍然大悟般开了口。

“下官知晓了，这位应当就是那被殿下带回府上金屋藏娇的绝世美人吧！”

泊影顿时愣住，赵云奕也一怔，看向他的目光有些复杂。

“你从何处听来的？”

“如今外面都是这样传的，好些日子了。都说二皇子殿下半月之前在城中偶遇一绝世美人，便将人带回了府上，还是您身边的渚七大人亲自护送的。”谭以见赵云奕尚不曾否认，便坦诚道。

“今日一见姑娘还蒙着面纱，想来殿下宝贝得紧。”

泊影面纱之下的唇角微微抽搐。

她这段时间一直待在二皇子府，自然不曾听过这样的传言，而先前千里来时也不曾同她说过。

如今听见外面口口相传自己是个绝世美人，泊影心中还是有些窃喜的。毕竟大多数姑娘听见这样的赞扬，想必也不会不高兴。只是这样的场合下，也轮不到她一个侍女说些什么。

她不得插嘴，但有人说得出话。

泊影正心情好，忽然听见旁边这人开了口。

“没有什么绝世美人。”赵云奕声音隐隐有些不悦。

“我这侍女貌寝，见不得人。”

作者有话要说：千里：传言？嘿嘿，我忘了。

本章中分设翰林学士院的设定有参考唐朝翰林院与翰林学士院分别，但其余方面包括其目的影响全部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