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玉姝认真想了想：“父皇提起你在北境三年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是时候考虑亲事了。三皇兄与你年岁相仿，父皇叫母后为你二人都留意着些。”

小公主的话语声被丝竹混淆，泊影没有说话，不知在想些什么。

赵云奕如今二十有五，在南魏这样年纪的男子尚未成家的实在少数，泊影也早预料到会有这一日。

不管因着身份或是立场之别，未来能够站在赵云奕身边的人都不会是她，这也是她早早预想过的。

可现在从赵玉姝口中听见这些话，她心中还是不由生出些说不出的滋味。

犹如方才饮下的那口酒液，在口中绽开又顺着坠落腹中，即使心中早有准备，却仍留下不可抑制的轻微灼烧感。

泊影盯着面前的酒樽，轻舒一口气暂且不去想。

她缓缓抬眸望向殿中，穿过身姿飘逸的舞姬，不期然对上了对面一双明亮的眼睛。

对面人正往口中塞着果子，见她看向自己顿时乐得眯起双眼，朝泊影挥了挥手。

“三皇兄想要多与二皇兄亲近呢。”女孩含笑的声音自身边传来，“虽然很少见面，三皇兄也从来不说，但我能看出来的。小时候就是这样了。”

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她说完便不再多留，乖乖回到自己的桌案前，还不忘顺走泊影手边的一碟点心。

对面的赵弗章不知这两人正提起自己，继续专心应对着那红果子，泊影也收回目光不再理会。

比起眼下的宫宴，她更关心万民塔那边赵云奕是否顺利。

万民塔的事情与皇长子脱不开干系，虽然方才不曾挑破，但扮作“二皇子”出现在宴席上，他大约也能猜到自己的计划与预期出现偏差。

可究竟情况如何，殿中这位“二皇子”尚不得而知。

丝竹盈耳，泊影感觉有些闷，心里隐隐静不下来。

赵淳正闭目听着席间丝竹，忽然有人走到他身边，悄声通报二皇子欲暂且离席。

皇帝睁开眼朝泊影看了一眼，随意挥了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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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融从前跟着赵云奕来过宫里好些次，对宫中也算熟悉，跟在泊影身边为她引路。

“殿下，前面有个小亭，最适合赏月，可要前去一观？”

泊影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好。”

月光有些昏暗，园中草木景致看不大清。等她逐渐靠近园中亭台，才瞧见亭中有个人影，叫立柱挡住了身形。

先前离开宴席的董如燕，正独坐在亭中，周围不见任何下人跟从。

泊影当即停下脚步，毫不犹豫转身离开。

她不知赵云奕如何同皇后相处，如今顶着他的身份，不宜凑到董如燕面前。

况且，这不是她第一次见到董如燕。当时泊影并不知晓她的身份，只当她是个与平日无异的委托人。

毕竟谁也不会想到，当朝皇后会悄悄溜出宫，独自与渡影阁刺客攀谈。

那一次任务是泊影亲自接的。

目标是远在北境的二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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泊影不过行了几步，却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女子柔和的声音。

“奕儿？是奕儿吗？”

泊影脚步一顿，有些无奈地转过身，远远看着亭中的人没有说话。

阴影之下人影微动，董如燕借着微弱光亮看清了静立在不远处的“赵云奕”，忽然发话道：“过来吧，来陪本宫坐一会。”

泊影迟疑了片刻，没有拒绝她的邀请。

此处距离举办宫宴的宝华殿有些距离，冬日的夜里放眼望去一派安宁寂静。

董如燕成为赵淳侧妃时及笄不久，如今赵成松已年近而立，她也不再年轻。

方才席间相距太远，泊影遥遥望去，坐在皇帝身边的国母一副端庄慈祥模样。眼下在昏暗月光之下，她许是松懈了些，脂粉也遮不住女人面上浮现出的疲态。

“母后。”

泊影缓缓行至亭中。在董如燕的示意下，她在对面的石凳上落了坐。

“席间太吵了是不是？”董如燕声音带着笑，微微偏过头看向泊影。

“你自小便不喜这样的场合，常常一个人躲在角落里。每逢佳节宫宴，不是找借口偷偷溜出来，就是捂着耳朵缩在你母亲怀里。当时……”

或许意识到自己方才提起了某个人，董如燕忽然噤了声。

泊影垂下目光，没有要开口接话的意思。

坊间传闻先皇后的逝世与面前的女人脱不了干系。一晃已经二十多年，泊影不知事情真假，但从赵云奕提起她时的冷淡语气，也能察觉出两人不算亲近的关系。

虽然董如燕这几句话的语气，并没有她曾以为的那样生疏。

今夜大约也是因着在宴席上饮了些酒，月色昏沉使人一时间放松警惕，董如燕才会猝不及防提起先皇后，又在瞬间意识到不妥。

幽静夜色中，泊影听见不远处传来她一声叹息。

“我知道，你喊了我二十年母后，心中是从来没有将我看作母亲的。即使后来顺从了陛下的安排，也总是一副警惕的眼神，似乎生怕我靠近你。”

冬日里，园中甚少见到春夏那样的繁花景象，只有一树腊梅开在角落。

今夜无风，董如燕遥遥望着那一树误入浓重绿意的腊梅，声音静谧悠远，掺着枝头的淡淡香气飘向泊影。

“小时候被松儿欺负，你也从不来找我，即使身上带着伤、听他先告了状，也不肯松口说一句。若不是有一回瞧见，我大约至今也不会知道，但那时已经过去好些年。

“从前我还不大理解，后来想想，你大约是觉得我不会为你撑腰吧。你本就不肯信我，我这个做母后的又从不曾及时发现，自然不敢将希望寄托在我身上。”

她忽然转头看向泊影，唇角扬起一抹浅笑，眼中浮现出歉意，遂又转为无奈。

“你和松儿明明是血脉相连的兄弟两个，却又好像是天生的敌人，自小时便如此，如今又闹成这样。”

泊影目光落在她身上，冷静的眸光之下暗藏审视。

董如燕身在后位二十余年，对前朝那些争端其实什么都明白，对亲生儿子暗中的小动作也心知肚明。却不知是看惯了还是懒得掺和，她只偶尔出言缓和一下，就像方才在殿中那样。

除了先前那一回，亲自前往临安城外与泊影谈那一项委托。

泊影自她开口便不曾说过一句话，始终在一旁安静倾听。

而董如燕忽然停了下来，看着泊影的目光有些复杂。

“在她离开之后，你从来没有像今夜这样平和地看过我。奕儿今日好似有些不同，又说不上何处不同。”

说着，她向前倾身凑近了些，隔着白玉石桌直视着泊影的眼睛。

“总感觉我面前的是另一个人。”

泊影心中一惊，眸光微微闪动，面上维持着那副淡然模样。

席间这么多人，不管是皇帝赵淳，还是与之亲近的赵玉姝都不曾发觉今日这位二皇子的异常，她更是相信自己不曾露出任何破绽。

可如今竟叫这位皇后察觉。

“北境三年，母后感觉有所不同也在所难免。”

“不一样的，”董如燕摇了摇头，唇边浮现出一丝苦笑，“或许是错觉吧。你从不曾亲近我这个母后，我也没有那样了解你。”

她望着泊影，良久才移开目光，再次投向黑夜中的那一树腊梅。

“我知道你怨我，因为你母亲的病逝，因为那个背弃你的宫女，也因为这么多年来在宫中发生的种种。

“但我无法向你解释。有些事情实在身不由己，站在这样的位置，也不过只能被推着走罢了。”

她的声音在夜色中有些飘忽，泊影仿佛听到了一声叹息，不大清晰，转瞬即逝，被晚风吹散在朦胧夜色中。

董如燕自顾自说了许多，泊影逐渐适应了她无需回应的倾诉。这些话好像在她心里放了很久，终究在这样的夜晚倾吐而出。

忽然，董如燕轻笑一声站起身来。

“辛苦你听我说这么半天。我已经出来很久了。”

泊影跟着自石凳上站起，董如燕面上已经换上得体的微笑，却不若方才那般轻松而不见防备。

皇后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深吸一口气。

“冬夜寒凉，二皇子透够了气便早些回去吧。”

她朝泊影微微颔首，随后走出亭台。华丽裙裾随着步伐摇曳，月色昏沉难掩锦衣光辉。

“本宫的宴席也该结束了。”

待到皇后走出一段距离，泊影才开口向身边的侍女问道：“香融，你知道当年柳皇后暴毙一事吗？”

“听说过一些。”

听她突然提起那般久远的事，香融有一瞬地惊诧，但还是如实回答。

据说当年因着晋国公的逝世，先皇后悲伤过度大病一场。如今的皇后董如燕在当时还是董妃，被皇帝安排暂理后宫事务。

柳皇后将养了一段时间，眼见着便要好了，某天夜里一碗药喝下去，人突然没了气息。

皇帝大怒下令彻查，便由那一碗药牵出了柳皇后身边最为信任的宫女，以及屈打成招供出来的董妃。

后位之争再加上柳董两家多年积怨，没有人怀疑董如燕下手杀害柳皇后的理由。虽然不曾摆到明面上，但一时间董妃疑似毒杀皇后的消息在宫中流传。

纵使被人指认，董妃却始终不肯认罪。只是时间久了，从一开始的痛苦否认，到后来沉默着不吭声。

最终赵淳封锁了消息，只称柳皇后因父丧悲伤难抑郁郁而终，又将那宫女杖毙，董妃禁足。待风波过去，他竟又将二皇子过继到董如燕膝下，还将她封了皇后。

今夜有些闷，许久才盼来一丝微弱夜风掠过，周身似有若无的梅香飘散在夜风中。

泊影看着已然行至远处的身影，看她金钗凤簪缀了满头，瘦弱的身躯撑起宽大衣摆，在黑暗中缓行。

却有些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