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着皇后的目光，泊影跟在赵云奕身后半步位置，规矩行了礼。

进宫面见皇后自与平日不同，今日泊影没有带着面纱。如此近的距离想要瞒住董如燕也不大可能。

当她起身微微抬起头时，清晰地看见皇后眼中一闪而过的讶异，但又瞬间恢复平静，好似不曾察觉她与身边皇子之间的相似之处。

赵云奕在皇后的示意下落座。泊影对他身边另一侧空出的坐席视而不见，只绕去他身后安静候着。

赵云奕察觉到她的动作，顿了顿没有多说。

尽管皇后指明要见二皇子府的“绝世美人”，她今日仍是一身侍女装束跟在赵云奕身边。

落在泊影身上的目光严肃而暗含探究，她知晓是董如燕正在观察自己，心中做好了准备随时被她问话。

而视线很快移开，皇后转而同赵云奕说起话，似是在那一眼之后将泊影彻底忽视。

但泊影知道，董如燕既然指明要见她，今日之事便没有那么容易结束。

皇后温声问着次子近况，赵云奕也一一作答。

他言辞淡然得体，却透着浓浓的疏离感。

他与董如燕本也不大亲近，近二十年来的相处与防备之心，不会仅是得知了皇后那一次委托便能改变的。

名义上的母子之间没有话说，不一会场面便冷了下来。

董如燕看了一眼正襟危坐的皇子，忽地喊了他一声。

“奕儿。”

赵云奕顿了顿，随即应道：“母后请吩咐。”

“你难得进宫，今日尚不曾见过你父皇吧，不如先去你父皇那边请个安。”

提起赵淳，她皱了皱眉，目光中流露出些许复杂神色。似是无奈，又好似带着些烦躁。

“近日宫中来了一位仙师，你父皇便成日待在落云轩，这个时候大约也同那仙师在一起。”

不等赵云奕应声，董如燕便唤了一位宫女进来为他引路，似是决心要将他赶出去。

赵云奕起身正欲告退，下一刻却听皇后缓缓开口：“张翠花留下。”

赵云奕目光沉了沉，动作瞬间顿住。

传言中的绝世美人不知姓名，而皇后却连张翠花的名字都已经知晓。

他微微偏过头望向泊影。泊影早有预料，只悄悄递给他一个眼神，示意他放心。

待到赵云奕的身影消失在殿外，泊影心中正起了提防，忽见董如燕站起身来。

“你过来，陪本宫出去走走。”

.

泊影随着董如燕离开了椒房宫，朝着御花园方向去。

皇后不说话，她便不开口，却时刻注意着董如燕的反应与步调，始终跟在她身后一步之遥。

不知行了多久，远处飘来一阵浅浅的香气。

今日无风，香气随着泊影的靠近愈发浓烈，似是裹挟着她向前走。

泊影抬眼朝前方望去，瞧见了院墙边一株腊梅。

是寿宴那夜，她偶遇董如燕的亭台。

泊影方行至亭中，便远远见到三两宫女朝着此处走来。

董如燕迤迤然落座，泊影收回目光跟在她身侧站定。

茶点无声搁在白玉石桌上，那宫女便要提起茶壶，却被皇后抬手拦下。

“退下吧。”

待到宫女纷纷离开，亭中只余下皇后和泊影，还有那位自殿中便跟在一旁的女官。

梅香环绕，茶香隐隐自壶中溢出。

不得皇后指令，泊影只得候在桌边，却见皇后忽然眼神望过来。

董如燕一言未出，泊影却懂了她的意思。

她要泊影为她添茶。

不论她在赵云奕眼中是什么地位，到了皇后面前，她一个侍女便与方才那些宫女没有区别。先前殿中的刻意忽视也是一样，董如燕正是要她明白这一点。

换做是旁人被这样有意对待，或许会心中略有不忿，而泊影反倒平静了下来。

董如燕想见的是传闻中将二皇子迷得神魂颠倒的美人，但可惜她不知道，什么金屋藏娇的传言，也不过只是传言而已。

不管赵云奕如何想，她在二皇子府中的身份，只是一个普通侍女张翠花。

曾经任务中遇到更过分的刁难都有，如今作为侍女来到皇后面前，这点小事还不至于叫她失了分寸。

却也不能就此叫人看轻了。

泊影稳步上前，从容端起皇后面前的茶壶。

茶水倾入盏中发出泠泠声响，直至七分满时最后一滴落入，干净利落一滴不曾溅出。

“娘娘请用。”

泊影将茶盏双手捧至皇后面前放下，遂又退回原处站定，又温声添了一句：“眼下时候已晚，饮茶过多恐引得入夜难眠，还望娘娘顾及凤体。”

皇后端起茶盏噙了一口，微微颔首。

自赵云奕进殿起，她便在观察着泊影。

她不若临安大家闺秀那般端庄优雅，但言行得体合乎礼数，而又进退适度，举手投足间隐隐带着大气洒脱之感。

这侍女不曾因着二皇子的青眼而恃宠而骄，又不单单只晓得放低姿态伺候人，面对她行止合规而不显卑微。

她不信传言是空穴来风，再看方才殿中赵云奕细微的眼神动作，这张翠花绝不可能只是个侍女那样简单。

这二皇子府的美人，倒是与她预想的截然不同。

董如燕放下茶盏，微微仰首示意泊影在自己身边坐下。

“你跟在二皇子身边多久了？”

泊影微微垂眸：“回娘娘，约是初秋时候进的府中。”

“家中可是临安人士？”

泊影摇摇头：“是从苍平来的。”

董如燕放下手中茶盏，再开口向她细问。泊影便按照先前同赵云奕说过的张翠花的故事，又同皇后讲了一遍。

听闻泊影如今无父无母孤身一人，董如燕心中已将她看作柔弱无依却兀自坚强的可怜女子，不禁一声叹息。

她细细打量着泊影。

面前的姑娘容颜姣好，性子也好，行止让她看着格外顺眼。而一眼望去与二皇子那几分相似，大约也是天生的缘分。

方才观其言行心中赞许，眼下听闻经历生出的同情又让她添了几分怜惜。

可惜出身差了不止一些。

董如燕沉吟片刻，拉过泊影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你是个好姑娘，日后奕儿身边有你本宫也放心。未来若是能添一儿半女，叫奕儿将你抬作侧妃也未尝不可。”

她话说得好听，却是有意暗示泊影，这样的身份更够跟在皇子身边，合该知足。

泊影几不可见地皱了眉。

在皇后眼中，平民出身的侍女成为皇子侍妾属实高攀，生儿育女亦是殊荣。

但于她则不然，更是向来不屑于此。

她面上仍是恭敬模样，却只淡淡道：“皇后娘娘抬爱，不过娘娘还请放心，不会有那一日。”

董如燕不曾想过她会说出这样的话，再开口时语气也明显有些不悦。

“你既莫要因此心怀怨怼。本宫便明说了，以你的身份若不是因着奕儿青睐，连成为侧妃也是不能够的。二皇子既然有意于你，必然便不会亏待你，我看你是个聪明的，当晓得其中规矩。”

“娘娘误会了，这与何等身份并无关系。”泊影摇摇头。

“二殿下乃是天之骄子，二皇子妃或侧妃的位置定有不少人趋之若鹜，这一点奴婢也知晓。但人各有志，成为皇子妻妾并非我愿。

“实不相瞒，民女如今于二皇子府务工却并无身契，将来如何也不由得殿下一人决定。我知娘娘看重才好意提醒，但那样的生活不适合我。别人眼中的玉楼金阙，于我却是樊笼而非归宿。”

泊影言辞诚恳，目光时不时掠过皇后面上，时刻注意着她的神色变化。

董如燕先是一怔，而后沉默许久，眼中惊诧又在泊影的言语中化为怅然。

泊影便知自己猜对了。

寿宴夜巧遇皇后，听她说了那一番话，泊影便知道董如燕在这一人之下的位置上，过得并不算好。过后她又从红槿出得知了一些不为人知的内情，心中大概有了数。

皇后对她的劝诫，是作为皇子的母亲，作为南魏的皇后说的。

而她的这一番话，却是说给董如燕，说给这个背负家族期待，在深宫中待了二十余年的女人。

她已然离不开这禁宫，逃不出雕饰精巧的囚笼。

或许少女时候的董如燕也曾有过憧憬与期待，却随着时间不断消磨，最终被眼前的现实淹没，铸成了眼前这个，将疲惫与郁色藏起在皮囊之下的，皇后。

然这一切也只是猜测而已，泊影不敢说了解董如燕，所有关于她的消息也只是来自于渡影阁，却并不能够知晓本人心中所想。

但瞧见董如燕眸中魏光闪烁，似是有所触动，泊影便知自己没有猜错。

沉默半晌，董如燕才又看向她，面上显然温和了许多。

她拉起泊影的手，微微启唇正欲说些什么，忽而听得不远处响起一阵脚步声。

脚步声急促，正朝着两人所在的亭台中来。

泊影下意识循声望去，隔着草木便见到一人锦袍束发疾步而来。

当是见过了皇帝，赵云奕寻到了此处。

见到泊影与皇后面对面坐在一处，面色无恙，赵云奕才总算放心了些。

董如燕看出他眼底担忧，眼中不禁浮现出些许笑意。

“不过是离开了一会功夫，本宫又不会将你的人吃了。”

“母后说笑。”赵云奕轻声道。

他三两步走到泊影身后站定，步履迅速带来一阵凉风。

他一手搭着泊影的肩，将正欲站起向他行礼的姑娘按在石凳上。

皇后望着眼前面无表情的二皇子，又看了看满脸茫然的泊影，不由轻笑一声。

这是在她面前表态呢。

“罢了。”

她缓缓抬手，身后女官稳步上前扶着她站起身。泊影感觉肩上那只手卸了力，也跟着站起退至一边。

“时候也晚了，本宫还有事，便不留你二人用膳。”

她说罢看了一眼泊影，微笑着对她点点头。

“往后若是有机会，再来宫里陪本宫说说话吧。”

泊影没有应声，只对着她微微垂首屈膝，便被赵云奕牵着离开了御花园。

待到二人并肩的身影越来越远，几乎要消失在视线中，董如燕才缓缓开口，目光却没有离开那个茜色的身影。

“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董如燕眼中的泊影：可怜的姑娘，柔弱却坚强

真正的泊影：一个打十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