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教坊，海棠厢内。

琵琶声如珠似玉，笑语不歇。

柳寅坐于东首，他清俊矜贵，一身靛青华服，袖袍间游走着繁复暗纹。他身边簇拥着四个容貌倾城的女子，和柳明月。

柳明月其实并不喜欢这样的场合。

她在视线余光里看着柳寅推杯换盏。

只是柳寅邀请了，柳明月就没有办法拒绝。

“一直听闻柳郡王身边的侍女乃人间绝色，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啊！”西座的佟少卿一双醉眼放肆地打量着。

柳寅笑而不语，眼梢有一丝冷。

佟少卿打量到柳明月，戏谑地问：“这位姑娘，是有什么过人之处吗？”言下之意，如此姿色平庸之人，何故能坐在柳郡王身侧？

柳明月低垂着眼，表情淡淡的。说话比佟少卿更直白更伤人的比比皆是，她早就习惯了。

“明月姑娘是我在回京途中救下的，”柳寅解释道，“当时她身受重伤，还失了忆。如今身子好得差不多了，就是一直想不起来自己姓甚名谁。听说，佟少卿与太医院的院令庆松筠乃故交，不知可否引荐一二？”

庆院令脾气古怪又行踪不定，近年来已是半隐退的状态，非圣上御令则不出诊。然而，像失忆这样的疑难杂症，又是非他不可。

柳明月心中的不虞已尽数消散，原来柳寅设下这场宴请，是为了替她寻医。

“啊真是不巧，”佟少卿打了个酒嗝道，“前些日子，庆院令刚递了辞呈，告老还乡了。”

“哦？不知庆院令是哪里人？”

“江南永乐。好地方！小桥流水。怎么，柳郡王要走一趟？”见柳寅颔首，佟少卿大笑，“明月姑娘真是好福气啊！”

柳明月抿着唇，让自己脸上的喜色不至于过分明显，就听佟少卿道：“我回去就写封引荐信，明儿个，”他的视线在每个侍女身上不怀好意地停顿，终于道，“就让翠袖姑娘把信带回给柳郡王吧。”

翠袖的长睫遮住眼中的不屑。

被送出去侍奉过别人的侍女，柳寅不会再碰。而翠袖跟了柳寅很多年，一直是他最中意的侍女。翠袖国色天香，又温柔和顺，有许多皇亲贵胄向柳寅开口要过她，但都被一一回绝了。柳寅不可能为了区区一个明月而舍掉她。

“好。”柳寅回道。

翠袖睁大了一双美目，颤声唤道：“柳郡王……”

柳寅笑而不语，视线很坚定。

在座四个侍女的脸色一下变得灰败。

柳明月吸了口气，她想说我们不要劳什子引荐信，我们自己去找庆院令，若他真的避而不见，便另寻良医，或者，我永远失忆也没所谓。

柳明月对上柳寅的视线，张了张干燥的唇，忽见他俯身过来，在她眼前渐渐放大了一张清俊如玉的面庞。

两个月前，柳明月重伤，浑身剧痛地醒来，不分朝夕，大脑一片空白之时，第一眼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张脸。

自此，魂牵梦萦。

熏人的淡淡酒气萦在柳明月的鼻尖，柳寅用微哑的声线对她道：“放心明月，我一定会医好你的。”

柳明月闭了闭眼，怕自己过于激烈的心跳被他听见。

甚至，有时柳明月会跟佟少卿之流产生同样的疑问：我是有何过人之处？为何柳郡王要收留我，救治我，赐我姓氏，对我这样好？他身边俱是绝色美人，总不会是欢喜上相貌平庸的我了吧？

偶尔她又会控制不住地想，万一，万一他心悦于我。若非如此，他又何故这样在意我？

柳明月咬着下唇，顿了顿头：“多谢郡王。”

夜已深，翠袖苍白着脸，搀着蹒跚的佟少卿走了。

柳寅说自己乏了，明儿还有盛宴，让大家早些回去歇息。

楚天教坊三年一度的“惊蛰盛宴”，只有芳龄二十以下的楚天乐人可以登台。届时，礼部尚书莅临，王孙公子满座。乐人们各显其能，最终拔得头筹之人，便会被送入宫中为妃。

柳寅在外云游多年，此番回京，就是受邀来参加惊蛰盛宴的。他们一行人在七日前抵达，近几日，都住在楚天教坊的玉荷楼中。

柳明月慢慢踱回自己的房间，听着遥遥传来的丝竹管弦之声，心有千结。就在这时，一阵阴风刮过，有人从后扼住柳明月的脖颈，将她重重按在了墙上。

柳明月痛得几乎失去意识。

她两耳嗡嗡，好一会儿才听见身后那人阴狠地咒骂道：“……当初就应该让你横死在栖止山脚下！不然哪有这些丧气事！真是个扫把星！”

柳明月听出，这个恨她入骨的人，是柳寅的四大侍卫之一，名为蔡谦。蔡谦震怒的缘由也可想而知，他一直暗恋翠袖，定是其他几个侍女将今夜之事告知于他，他才怒不可遏地来报复。

蔡谦下了要置她于死地的狠劲：“说！你到底给郡王下了什么迷药？让他宁可——啊！”蔡谦一声痛呼，霎时间卸了力。

柳明月一下子滑坐到地上。

她睁开泪眼，迷蒙间，看见一个高大冷峻的黑衣人一脚将蔡谦踹出几丈开外。

黑衣人将柳明月扶起，一双极俊的桃花眼关切地望着她：“姑娘，你还好吗？”

“……咳，不打紧的，”柳明月声音极虚，对黑衣人勉强一笑，忽脸色大变，“当心！”

黑衣人面上波澜不惊，淡然侧头，避开蔡谦的一拳，旋过身又是一脚！将蔡谦踹出更远。

蔡谦扶墙一点点站起来，抹了把脸上的血，二话不说又凶猛地攻了过来。柳明月吓得缩到一边。

黑衣人握着柄剑的手并不动作，只单手同他过招。半盏茶不到的工夫，蔡谦已被黑衣人打得倒地抽搐，再无还手之力。

柳明月不由瞠目。

蔡谦以孔武有力闻名，出手向来又狠又准，眼下竟被这黑衣人如此气定神闲、轻而易举地击溃，输得这样狼狈不堪。

今儿真是见了世面。

蔡谦挣扎着仍想爬起来，黑衣人上前就要给他补上一脚。他抬起长而直的腿，脚下是一双金丝勾边的黑色官靴。

“少侠请留步！”柳明月弱弱地开口，“放他一马吧，说起来，也是我对不住他。”

黑衣人回过脸来，露出很懊丧的表情：“你可别说你们是夫妻小打小闹，要反过来状告我伤了你相好啊！”他看起来像是曾经见义勇为被伤害过，非常委屈。

蔡谦啐了一口血：“我可瞧不上这丑娘们——啊！”

是黑衣人一脚踩了下去。

在这乍暖还寒的春夜，柳明月擦了把额角的汗。

柳寅身边有四个侍女：翠袖、菡萏、锦墨、云想。四个侍卫：蔡谦、蔡逊、陈文、陈武。

据柳明月所知，他们之间的关系是——蔡谦和陈文欢喜翠袖，锦墨欢喜蔡谦，陈武欢喜锦墨，云想欢喜陈武。锦墨和菡萏是两姐妹，蔡谦和蔡逊是两兄弟。

现在，柳明月可以说，是把他们八个人全都得罪了。

出大事。

不管了。

柳明月上前一步：“少侠贵姓？”

黑衣人道：“秦。我叫秦逢时。”

他像日光一样坦荡地立在那里。

今夜，柳明月不想独自回房陷入胡思乱想，她想再晒一会儿太阳。

“柳明月。”她轻声细语道，“秦少侠打人辛苦了，可否邀您吃顿夜宵，以谢救命之恩？”

“客气。”秦逢时露齿一笑，“吃什么？”

“你定。”

有福客栈。

“佟少卿？”秦逢时放下了手中的大鸡腿，“大理寺少卿佟黎明？”

“对，你认识？”

“实不相瞒，我在大理寺当捕头，佟黎明是我顶头上司。”秦逢时撇清关系道，“这个，他是我们大理寺的道德洼地，完全不具有代表性，我们其他人都很正派的。”

“哦，那您为何深夜现身楚天教坊？”

“我是来查案的。”他正派地说，“有位舞姬的猫丢了。我找了两天了。”

“是不是一只通体奶白，软软胖胖的猫？”

“啊你见过！在哪里？”

是只天竺猫，好像叫“豆花”，一双金眸又圆又大，时而呆滞，时而摄人心魄。先前总在柳明月她们那层晃悠，柳明月开始很喜爱它，它太漂亮了。只是很快，她发现自己对猫毛过敏，万分无奈，只好一见它就躲回屋去。说起来，这两天确实没见到豆花。

竟是丢了。

“就在玉荷楼的楼道里见过，最近一次是三天前了。”

“好吧。”失落。

柳明月敷衍地鼓了两记掌：“秦捕头真是，为国为民。”

秦逢时很受用的样子：“谬赞，谬赞。”

柳明月的青葱十指交叉在桌前，不安地捏动了几下：“嗯……总之，大概就是这么件事情。确实是我有错在先。我对不住翠袖，也对不住蔡谦……”

“不是的。”秦逢时仰头饮了一杯酒，将酒盏“当”地压在案上，掷地有声，“蔡谦要真这么在乎翠袖，就该第一时间去跟佟黎明抢人，或者跟柳寅拼命。归根到底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交易，你没有决定的权力。但蔡谦却选择对你这个最无辜的弱女子出手，真是个媚强凌弱的懦夫！”

柳明月愣愣地看着秦逢时，压在她心尖的巨山在一刹那摇摇欲坠。

有酸涩在她眼眶里酝酿。

——可是我没有阻止，也没有拒绝。

“你有没有想过离开柳寅？反正也没签卖身契给他。”秦逢时往嘴里扔了几颗花生米。

柳明月低下眼：“他对我有救命之恩。”而且，我想留在他身边。

秦逢时小腰一叉，不满意：“我对你也有救命之恩。我还可以帮你在大理寺谋一份打杂的差事！”

“那怎么办，你们两个打一架吧。”

“他肯定打不过我，没有人打得过我。”秦逢时单手震碎了筷子。

有福客栈的小二路过看见了，叫道：“要赔钱的秦神捕！”

秦逢时挠头：“……好吧，记我账上。”看上去笨笨的。

柳明月终于，展颜笑了。

小二过来添茶水，悄声告诉柳明月：“柳姑娘，你可要离这个人远点——”

“——不许再妖言惑众！”秦逢时飞过去几颗花生米。

小二“哎哟”着避过，闪到柳明月的另一侧：“柳姑娘您来评评理，其他神捕，那都是案子发生，神捕赶到。我们秦大神捕呢，他走哪儿，哪儿出案子。可不是衰神附体？”小二不停躲闪着秦逢时打来的花生米，手里的茶壶拎得极稳，滴水不漏，“要不是今儿柳姑娘你在，我都不能让他进咱客栈！”

“有这么神？”柳明月讶然。

“我不敢说，不敢说。”小二终于在秦逢时的攻击下溜走了。

“真的假的？”

柳明月以为他至少会反驳一下，结果秦逢时直接扶额道：“……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