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冶江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这辈子好像就是一个笑话，一直在努力，也一直在弥补，却永远也无法弥补。

他父母只是不奈城之中再普通不过的卖煎饼的小商贩，是非常非常普通的魔，没有野心，也没有能力，养着两个孩子，梦想就是带着孩子平平安安长大。

但在这不奈城之中，没有野心和力量，就注定被欺负，童年的记忆里充斥的是无尽的羞辱。

他并不甘心。

他要改变一切，为了修习，封印妹妹达十四年之久，让她一直是两岁孩子的模样和智力，人人都以为妹妹是个怪胎侏儒，实际上是他偷了她的天资和力量，终于得到了在酆帝面前表现的机会。

很久之后，得知真相的父母，永远也无法原谅他，直到重病死去，都不愿意再见他一眼。

幸好，父母到死都给他留了一丝体面，没有把真相告诉妹妹。

但他做过的糊涂事，远远不止这一件。

最重要的一件错事，让他抱憾终身，做了再多再多也无法弥补。

为什么…为什么魔无心无情，为什么又会幡然醒悟…可等到凝结情魄，明白七情六欲…失去的一切却再也回不来了…

徐述白冷冷的睨了他一眼，带着厌恶的意味，他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也知道他在懊悔什么。

他只觉得，此刻的他，就像条狗一样，可悲，可怜，又可恨。

“公子….对不起…我知道…我这一生就是一个笑话…”

公冶江舟低声呢喃，双眸失神，看着眼前的虚空，好像看着三十年前的自己….

那时候的他，修为初显，翩翩公子如玉，少年意气勃发。那时候他想的是改变平凡出身，一步步的走到魔域的权力中心。那时候的熔金山阎主，不是他，还是另一个人，叫应定秋。而自己不过是应定秋名义上的兄弟，仅仅名义上的而已。

那时候，她还在。

他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是在阕宫中秋盛宴，他坐在宴席的角落，而她坐在宴席的最中央。因为她是酆帝的亲妹妹，潇潇郡主。

他被旧识刁难，不得不上台去舞剑，他心中骄傲，使出了最佳的本领，舞出了最好的剑，那个旧识被打脸，不仅没让他出丑，反而给自己落了一身难堪。

但那支剑，让她记住了他，不顾一切的喜欢上了他。

喜欢上当初的公冶江舟，一个名不经传的白衣少年。

她并不嫌弃他出身低微，身为郡主，总是粘着他，和个小跟班似的，她总喜欢偷看他练剑，痴痴的说：“阿舟哥哥…你的剑法是世界上最厉害也最好看的剑法，若是在仙门，定然怎么也得是一个门主宗师。”

魔族也是会练剑的，把魔力注入剑中，剑法更为凶煞凌厉，难以阻挡，但别人的剑法都太过戾气，潇潇说，只有阿舟哥哥的剑法不一样，虽然是魔功，却好似仙法。

她崇拜他，不加掩饰的喜欢他。他也不知道是否喜欢她，但至少和她在一起很舒服，他不排除她。

两个年轻人，也慢慢越走越近，他知道她很多故事，比如她虽为郡主，但因为天资低下，从小备受冷落，和魔主并不亲近，甚至可以说不熟悉，他知道了她渴望爱情，渴望真情。

她曾说，“不奈城之中尽是无情无心之人，但她渴望能寻到一个珍爱她的夫君，一生一世一双人。”

他们的确过了很幸福的一段时光。

但后来他退却了。因为他发现，原本亲近的义兄应定秋开始处处为难他，原来，应定秋也喜欢郡主。

如果接受了郡主，必会惹的应定秋不快，不仅和他分道扬镳，甚至会致他于死地。他在不奈城没有根基，绝不能放弃应定秋这颗大树。

于是，他不仅没有接受她，还设计了她。

众目睽睽之下婚前失贞，她不得不嫁给了应定秋，应定秋也做到了他的承诺，给了他无尽的荣华，地位，公冶江舟彻底的从一个卖煎饼的小子，成为一城副阎主。

起初的几年，应定秋的确待她很好，夫妻两个虽然说不上多恩爱，但至少也相敬如宾。偶尔重逢的时候，她看着他的目光是带着不甘心和憎恨的，后来，她的目光越来越麻木和冷漠。

他觉得，这一切都很好。

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权力地位，她也得到了相公的珍爱。

但一切都在三年之后发生了巨大转折。

那一年，潇潇怀孕了。

那一年，酆帝发现徐万里那个死去了的，他挚爱的女人，居然和潇潇有八分相似。

于是，酆帝居然和应定秋一起做了一个可怕的计划。

潇潇正好没有魔气，于是他们把打扮成普通的村女，在徐万里出行的必经之路上，设计强盗强抢，正好上演了一场英雄救美。

一切都按照他们的计划在走，徐万里看见潇潇，激动得话都说不出来，死死抱着她，不肯放手，当月就娶了她作为侧夫人。

那时候潇潇怀着不到一个月的身孕，是应定秋的孩子，但买通了产婆，造成足月的假象。

好一招鸠占鹊巢之计。

真是两个魔鬼啊…为了吞掉仙门，连亲生妹妹和结发妻子都能舍弃。

从那时候开始，公冶江舟的心就好像缓慢的裂出一条缝来，缝隙里他每夜都会看见，潇潇对着他哭，怨恨他，为什么当初要设计自己….

为什么要让她嫁给这样一个魔鬼。

她的梦想是被珍爱，得到真爱，可她却得到了什么，被爱人背叛，被丈夫抛弃。

是不是生而为魔就是一个错误，渴望真情更是愚不可及。

他好像也可以见到潇潇满是是血站在窗外看着他，一幕幕交错堆叠，分不清真实还是梦境。

而那条缝隙真正破裂开了是在七年之后。

在潇潇离世的消息传来后。

他彻底的崩溃了….

一夜白头….

他才知道，他爱她啊…

他却亲手把她推向一座座深渊，把自己最爱的人送往万劫不复的地方。其实，他有很多次机会可以救她，为什么等到无法挽回才知道错了。

迟来的情魄….一身的罪孽…

所以后来，那个孩子的任何要求，他都无底线的满足。毕竟，他是潇潇唯一的血脉。

他说要杀了酆帝和应定秋为母亲报仇，于是他们合作。

公冶江舟让一个魔主少女伪装成人类服侍酆帝，孕育子嗣，然后引诱酆帝突袭天一宗。

而徐述白则联合五大宗门联合布下天罗地网，诛杀酆帝于阵中。

他们成功了。

酆帝原本想着鸠占鹊巢，攻打仙门，万无一失，却怎么都想不到自己第一个食了这个恶果。

知道当年真相的人，渐渐都死于意外。

只有他还活着。

“若公子能救我妹妹….公冶江舟万死不悔….”

男子决然跪倒在地，却不敢抬头看他，悲戚而瑟缩的视线落在地面的某片落叶上，腐败枯黄融入泥土。

徐述白冷冷的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中带着些许不解，但更多的是毫无温度的冰凉：“你知道是我杀了她….你还指望我去救她？”

徐述白杀了祝小桃，魔主势在报仇雪恨，这是他们早已知晓的事情。

若公冶江雪救不活祝小桃，她便很可能会没命，若救活了祝小桃，他又是背弃了公子。更何况，以他这么多年对徐述白的了解——

他要杀的人，从未失手，他要做的事，一定要做成。

公冶江舟左右受制，毫无办法，瑟瑟缩缩跪在原地。

既无情又有情，真是可笑。徐述白冷眼看着他，心中升起一股厌弃，又带着一股莫名的焦躁，不耐烦道：“你不必忧心，霍决不会杀你妹妹。”

公冶江舟骤然抬起头来，悲戚的目光中夹带着希望，疑惑问：“…为什么？”

徐述白冷漠道：“因为你妹妹….和你….不一样。”

提着的心被缓缓放下，虽然他不知道缘由，但他知道，徐述白从不会说没有根据的话。他既然这样说了，便是他有这个把握。

四周寂静无声，许久之后，公冶江舟开口道：“公子…魔主他一心复仇，您不担心…”他抬起头来，“他真杀了你吗？”

徐述白的行事，他从来无法预判，也无法了解。但是他杀了祝小桃，让霍决恨上自己，这无异于是给自己增加了一个强大的对手。

他真的没有半分担忧吗？

徐述白长长的吐出一口气，缓缓道：“他杀不了我。”

杀了苏诺，是不得不为之，否则，她如此执着，揭开真相，自己的计划必然落空。

但霍决因爱成魔，却是他的意料之外，他并不理解人类的情感，也不明白世界上为何会有如此深厚的情谊。

情谊二字，在他眼里，如同泥蛆，无非是让人自甘堕落的东西。就像是公冶江舟那样，变得可笑，可怜，又可恨。

他背对着他，缄默半晌：“你走吧，不要再出现了，否则，杀了江雪的人，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