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花窗前，中年男子摇着蒲扇，面色阴沉，天边飞来的一只信鸽，落在他胳膊上，他缓缓摘下来信，单手将鸽子掷了出去，咯吱一声消失于林间。

飞鸽上所写，齐无恙已经查探到了雪山幻毒百日晶，但他并没有确定的线索。

他了解这个师兄，执着执拗，没有线索，又何妨，只要他认定…

为什么…事情会发展到如此的地步…

原本，徐述白给他的条件是，让自己成为轻欢宗掌事，但其实他对掌事并没有太大兴趣，他想要的只是——

站得比谢曼菱高一些……

还有，让她跌入泥泞。

而作为交换，他要做的，不过是支持他和苏诺大婚，这么简单的事情，自己没有任何理由拒绝。

起初，他也不知道苏岑远中毒和徐述白有关，他想不明白徐述白为何要给宗主下毒，但知道了之后，他竟然比想象的平静一些，毕竟只要宗主还在，谢曼菱就永远是宗主夫人，高高在上，不可能跌入泥底。

所以后来，他努力说服了自己….算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

再后来，事情发展的方向超出了他的预料。

他居然杀了钟离殊。

而早已沆瀣一气的自己，再次不得不帮他隐瞒下来。

那时候，他便开始后悔了。

再见到地牢里的谢曼菱的时候。

她居然这么轻易的道歉了。

原本以为，她永远高傲的面孔，永远意识不到自己的错误，所以自己付出了那么多，可最后…她居然轻易的道歉了…

那自己做这些究竟有什么意义….就像一个笑话一样…

原来，看到落魄潦倒的她，自己也没有多开心。

原来，那些被岁月掩盖的不甘，不应该被重新被风扬起。

他错了…

这一次，他后悔了。

懊悔让他日日难安，他不想再有任何师兄弟受伤….师兄的仇得自己报…也算弥补罪孽…

徐述白已得神剑，修为大涨，更可谓出神入化的地步，齐无再继续执着调查徐述白下去，若引得对方警觉，必将引火烧身。

可无论自己如何引导，如何告诉他，霍决才是凶手，他嘴上恼怒憎恶怒骂，可在行动上…还是一言不发就去了天一宗调查。

若他去找霍决报仇，霍决不会杀他，但若他去找徐述白报仇，徐述白表面上不会杀他，可实际上，却可能让他魂飞魄散。

他了解，徐述白有一万种办法，让一个活人只剩下一个壳子。

许满川不能再等了。

虽然，他还没查探到徐述白，没有确定具体怎么报仇…

徐述白太可怕也太强大了，洞穿一切人心…

但他不能再等了，就算是赌，也要试一试。

至少，要在齐无恙之前…

许满川怅然的看向天际，乌云密布，好似要下雨了。

为什么我总是…错了一步…然后步步皆错…过去如是…现在亦如是…

轰隆隆～～！

魔域没有明媚骄阳，居然也会下雨，闪电在天空交错，轰隆隆的雷声此起彼伏，苏诺坐在院子里，抬头看着哗哗啦啦的大雨。

那日，她看见了他最痛苦的记忆。

原来，他失控伤害苏佑是因为要救自己….而自己却对他做了什么…..不信任他，背弃他…

她也看见了他被师父重伤，被众人唾骂，流落街头，几近死去…看见了他去卖馄饨，那时候他短暂的快乐了一阵…..看见了他后来带着自己一边躲避仙门追捕，一边躲避魔族寻找….另一边还承受自己的误会和憎恨…

苏诺难过得几乎心口抽搐。

霎时间，闪电照亮了整片院子，宛如白昼。

游魂绕着大雨在屋檐下飞了一圈，趴在她肩头，恹恹的道：“姐姐….他是相信你还是不相信你啊？”

苏诺摇摇头，她自己也不知道。

那日，自己也哭着哭着迷迷糊糊睡着了，第二天醒来，已经休息在侧殿里，而他不在。

不过唯一的不同是，那日以后，他不再避开自己。

而是形成一种怪异的相处默契，好似在对待小桃和苏诺之间，形成一种古怪的平衡。不似对待小桃那般自在，也不似对待苏诺那般防备，说不上来的感觉。不过至少，现在他好像，愿意和自己交心。

苏诺也能理解。霍决本就生性多疑，而现在更甚，要让他完全相信，也并非是一朝一夕。

正发愣间，游魂喊了声：“他来了！”

然后倏的飞远。

苏诺没有回头，依旧坐在台阶上装模作样的看着大雨，直到温暖的狐裘搭上肩膀，少年站在身后：“公冶江舟最近都没有任何动静。”

狐裘上还有他的体温，搭在身上暖暖的，寒气烟消云散，苏诺稍稍挪了挪身子，空出旁边一块台阶，朝着霍决眨眼示意。

少年站着不动，皱眉看她。

苏诺又眨了眨眼，笑了笑：“坐，坐这里。”

放着好好的石凳不坐，非要坐在台阶上，满是雨露气息，少年眉头皱得更深了，还没犹豫两秒，苏诺一把拉着他袖子拽着坐下。

“你？！”

“你看，坐在这里，从这个角度，看那里，是不是很美。”她全然忽视了他正燃起的怒意，指着侧面的屋檐道：“那儿，像是瀑布…是不是像轻欢总后山灵泉瀑布。”

透过时光，画面恍然交叠，霍决怔怔出神，还没燃起的怒意一寸寸消散。他忽想响起在千瘴森林里时，小桃也是这样，让自己总是莫名其妙的，鬼使神差的听她话。

那时，她说不动，就真不动了。

而现在…明明不想坐下的…

两人坐在台阶上，看着哗拉拉的大雨发呆，苏诺忽然开口：“你…什么时候怀疑公冶江舟的？”

霍决看着大雨：“在你之前。”

苏诺心中暗惊，原来竟然是自己多虑了，他从来没有真心相信过公冶江舟。然后嘴角撇了撇，是啊，他生性多疑，自己一直都是知道的。

“所以你故意让公冶江舟去调查，只不过是将计就计？”

霍决点头，对她不再隐瞒：“他察觉到了时孤跟踪他的暗探，却没察觉到我跟踪他的隐蝶，但跟踪了那么久，始终毫无线索。”

四大阎主，各怀鬼胎，彼此提防，时孤派人跟踪他不是一日两日了。

他以为，公冶江舟无论如何都会想办法和徐述白取得联络，告诉他现在魔域的状况，但奇怪的是，公冶江舟完全没有联络徐述白。

徐述白已经消失了很久，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他想杀他，却根本找不到他。

苏诺忽然问：“你为什么会怀疑公冶江舟和徐述白勾结？”

霍决沉默了一会，“他..很奇怪。”

“奇怪？”

起初，他也只是怀疑。

徐述白做那么多事情肯定有魔族的内应，他怀疑过的人很多，不止是公冶江舟一个。但聚焦在他身上的线索，确是最多的。

其它人有意无意提起的十七年前仙魔大战，是公冶江舟怂恿，而唯一全身而退，据说和徐述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还有时孤派去跟踪他，却总是莫名其妙失踪的暗探。

而霍决最后确定——是在带他去了仙魔大战，他和徐述白打斗的时候，其它人眼神中都是复仇的快意，而只有公冶江舟眼里有担忧。

霍决抬手掬起一捧雨水，忽然道：“你不觉得，他和其它的魔都不同吗？”

当然，不同的地方可太多了。

盖乌狡猾，以杀人为快意，时孤心思深沉，睿智却最为很辣，柳姬风流，甚至还有豢养俊童的怪癖。

总而言之，这三人，都无情无爱，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而只有公冶江舟不一样，他有情，特别是对妹妹公冶江雪的感情极深。

苏诺想到了公冶江雪，那个善良单纯的少女，憧憬亲情，爱情，友情，和人类无二般不同，却出生在如此复杂诡谲的魔域。“小雪人很好，公冶江舟很在乎妹妹….”

“在乎？”

霍决嘴角冷冷的上扬，露出一个讥诮的笑：“你不觉得奇怪吗？小雪十六七岁年纪，而公冶江舟却已经四十余岁，足够做她父亲了。还有….公冶江舟身为阎主之一，天资卓越，而公冶江雪修为低微，只能行医。”

苏诺语塞了：“她…”

的确，这些事情仔细想来都太过奇怪，只不过，她能明显的感知公冶江舟是真的在乎妹妹，所以才全然忽略。

霍决侧了侧手，雨水顺着指缝留下，好不留恋的坠入泥土。“那是因为…她根本无法修炼任何术法，无论是魔功，还是仙术。”

“为…什么？”

同一对父母的孩子，怎会有如此大的差异。

霍决转头看向她，一字一顿：“那是因为公冶江舟偷走了她的天资，封印了她整整十多年。”

轰隆隆～！

一道惊雷从天而降，霎时间闪电照亮了少女苍白的脸，他静静看着苏诺瞳孔里映着的，无边的震惊。

“这就是…公冶江舟…”

大雨哗哗的下，两人不远不近的距离，坐在一起，全然没有意思到木柱后面，一个惊呆了的少女，她战栗的呼吸被掩埋在雷声之中，无人察觉。

公冶江雪只是想来找苏诺聊天，却没想到偷听到了这样一个惊天的秘密。

原来，自己并非大家口中所说的怪病….原来是被封印…

小时候，受了那么多冷眼白眼，还有父母因为自己长不大流过无数的的泪水…

这一切竟然是她最尊敬的亲哥哥做的…

她浑身颤抖，十指仿佛嵌入肉里，在下一个闪电来临之前，在雷声轰轰之际，转身飞奔离开，隐匿于走廊尽头。

苏诺心中止不住的震惊战栗，公冶江舟对小雪的态度，如此真情实意，难道都是假的吗？不对，那不会是假的，难道是公冶江舟因为对妹妹的抱歉，才想弥补，才如此宠溺。

但这未免…太过于残忍…

霍决也沉默了很久，直到苏诺眼底的震惊慢慢转化为融杂着悲哀的暗淡，直到他觉得苏诺已经慢慢消化了这件事情，才缓缓开口询问。

那个人的行踪，可能只有她知道。

“那么…你知道徐述白，在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