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蹙起眉头，扣住自行飞回身旁的鸿刀，靠近这一大片水中尸林，越往下，寒水越冷，两人于其中穿梭，忽然，燕行扣住她的手腕，手指指向一个方向，示意往那边看。
定睛一看，宁昭心底沉了沉。
不远处的小少女静立于昏暗中，清秀的五官惨白，赫然能分辨出与墨老城主有几分相似。色彩明艳的衣裙在水中飘动，隐约能窥见水中轻轻浮卷的领口绣着两个小字：‘笑笑’。
除没有呼吸与惨白的肤色外，少女连两排覆在一起的睫毛都在层层叠叠的浪涌中轻轻颤动，给宁昭一种似乎下一息，她就能睁开眼、活过来的错觉……
错觉个鬼！
少女闭着眼，四肢如铁锈的机关、僵硬地向上游动的瞬间。
宁昭猛然揪住燕行一起下沉，远离尸林一段距离。
顷刻间，整座水殿都震颤起来，四周尸体如狂风暴雨中席卷的浮木，尽数向上漂浮的一刹那，燕行条件反射挥出雪剑，宁昭眼疾手快，抬手制住了他。
她架出鸿刀，紧紧压制住燕行的雪剑，摇了摇头。
跟着群尸上浮，宁昭等游出水面，才开口：“她们六魄在身，并非起煞的行尸，四肢都绘有符文，应该就是那玩意催动行动。”
蒙蒙蜃雾中，一具具活死人爬出水面，嘚嘚嘚地，迈着沉重的步伐，一齐朝一个方向走去。
“我们的到来出乎墨老城主意料之外，这些活死人是陷阱的可能性不大，跟过去看看。”
雾迷人眼，宁昭盯着蜃雾里密密麻麻行尸走肉黑影渐渐远去，顺手绞去长发与衣服滴滴答答的寒水，潇洒地一甩，快步混迹进人群中。
*
而不久前，整个箓城幻境在发生剧变。
水殿附近有箓城唯一一座祠堂。
明堂内，袅袅青烟自香炉内方点的三柱香头，缓缓升腾。
堂中一盏盏长明灯亮着火光，照得神台上数排庄严牌位半分不显阴森可怖，反而红木制牌面上个个熟悉的名字，令人心生尊重与安定。
墨老城主长跪在祖宗牌位前。
双手合十，无比虔诚。
“请列祖列宗保佑。”
“我箓城城民往后能福寿安康，长命百岁。”
长明灯的火光透过莲花盏，照过老者低耸的肩膀，在墙上打出一片颓靡的背影。
哗啦啦——
墙上的阴影抬起干瘦的手。
行将就木的老人面无表情地召出所有母符，抬手，拨动碎金符纸上诡红色的血墨符文。
“诸位先人，墨沉今日所作所为必然遗臭万年，现自请逐出箓城，不使家门蒙羞，只愿一切因果报应，皆由墨沉一人承担。”
深深磕下一个头后，墨老城主起身，在族谱上划去自己的名姓。
“请，缔约书。”
墨老城主双手奉起祠堂供台中几千年前，墨家与城民誓镇守箓城、荣辱与共的缔约书，转身离去。
每走出一步，他心中杀意都随之沸腾。
祠堂长明灯亮着火光，墨老城主身后，数不清的牌位影子拉得很长，影影绰绰，似有先人魂归诘问。
‘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
火光越发扑朔迷离。
*
“找到了、真的有蜃龙珠！”
箓城幻境内。
小师妹眼尖，脱兔般跃上大树枝繁叶茂的枝干，摘下叶丛间的灯笼，反手一掏，取出枚婴儿拳头大小，圆润光滑，散发着暖光的蜃珠。
而后跃下树来，一个师兄抬臂任她踩了一脚，借踏板稳稳落地，道：“还真是，这不蜃龙尸骨的一部分吗？丢这干嘛？”
小师妹撇嘴道：“管它那么多，先封印、赶紧念咒文！”
封印咒文一出。
原本屋檐下随风响动的听风铃音忽然停了。
不远处静静矗立的亭台楼阁开始扭曲，整座箓城所有的景物都开始扭曲，仿佛春日见到阳光的薄雪，飞速消散。
再环顾四周，她们哪在什么箓城城主府，分明是荒郊野岭！
“箓城这一切都是假的！师姐真厉害、这都知——”
小师妹灿烂的笑容忽然凝固在脸上，她无力地抬起手臂，抓扯空无一物的脖颈。
“痛！”
咕咚一声，蜃珠摔落在乱石堆间，弹了几弹。
咚咚咚……
嘚、嘚、嘚——
天将破晓前一切更加昏暗，箓城街道上，山风轻轻拂动两侧人家半开的木窗，伴随‘吱呀吱呀’的声响，足有月余未住人家的房屋落了厚厚一层灰，风吹雨打，老旧得迅速，窗棂啪得断开，砸在地面。
而屋主，此时正无知无觉地踏着‘嘚嘚’的步伐，穿过街道。
宁昭混迹在这些行尸走肉里，蹙着眉，思绪早已飘远。
“在想什么？”
白茫茫的蜃雾隔绝了神识，只用肉眼凡胎看，四周一片行尸的僵影，瞅着便雪剑难耐，燕行懒得看他们，垂睫，望着宁昭近在咫尺的轮廓。
女修原本有一点漂亮的唇珠，此刻蜃雾中灰蒙蒙的侧脸轮廓，隐约可见唇线抿得很直，似乎在困扰什么。
“哦，只是觉得墨老城主将这些肉身残魄保存得还挺好。”
宁昭摸了摸没闻到什么异味的鼻尖，旋即手指下滑，落在脖颈间若有所思地磨搓，心中满是疑惑。
事到如今，她依旧没想明白，箓城剩下的唯一活人，搞这么一出是为了什么。
从印在神魂上的夺命符，宁昭能感受到满满的恶意。可对这些行尸走肉，墨老城主却将她们肉身处理得干净如生前。
“问道者神魂坚韧，这锁喉符一时半会要不了我的命，他本可以用符箓杀我，但在水下的时候，那些符箓就没接着爆了。”
宁昭沉吟片刻：“或许正是因为他们。”
祠堂在箓城的最东边。
在弯弯绕绕的长阶尽头，一盏盏明灯缀在婆娑树影间。
嘚——咚——嘚——
上阶梯的沉重脚步声中，不远处传出道扑倒在台阶上的闷响。
脚步声不重，像个小孩。
宁昭猜测，躲开其它人，向声音传出的方向伸手一提，正好抓住个份量不重的小孩。
还没自己的刀沉。
宁昭：“……”
真是个小短腿。
单手拎着小孩爬山阶，走了段路，宁昭远远闻到大风中焚尽的香灰气味，若有所觉地抬头，隐隐发觉，阶上似乎有什么人正目光森冷地望着自己。
“有杀意！”
燕行立马双目微眯起，翻转雪剑，召出血线。
血线一直延伸至阶尽处，墨老城主就站在百步之外，整个雾阴岭山势最高点——蜃龙龙首处。
身后悬崖浓浓的蜃雾倒卷，老人一袭宽大的衣袍松松披在干瘦的身躯上，临风雾猎猎鼓动，像随时会被狂风卷走。
在他面前，悬着八张九方金门封主符。
“终于肯出来了？”
宁昭丢开小行尸，抽刀，冷冷眯起眼。
“无论所图为何，您都不该做出这等擅动蜃龙妖骨、以此欺瞒他人的举动，箓城镇守蜃妖三千年，劳苦功高，现在收手的或许还来得及。”
“来得及？”
墨老城主低笑了两声，抬手指向箓城幻境的方位。
“后生，你知道老朽一开始寻那些医师来是要做什么吗？”
“罪大恶极就是罪大恶极，既不愿迷途知返、我没兴趣听你的苦衷！”
一道绯如刃上染血的刀光亮起。
宁昭语气不屑地将鸿刀转腕劈下，自崖下喷薄而出，沿千阶流动的浓浓蜃雾都随之斩开一线。
无需瞄准，绯刃直开阶上拦路的金门。
骤然开合的一线白雾里，刀光掠过宁昭坚韧如兵的明艳眉眼。
“八张主符拦不住我！”
砰！
金光瞬息之间狠狠破碎、又被汹涌的血色瞬间填满！
“咳咳咳！”
墨老城主一弓腰、吐出一口心血，暗红的血点子直溅五步。
“老朽不才，恰好能以身填缺，剩余的百年阳寿强用来挡二位后生，倒也能撑个一时三刻。”
他慢吞吞地拭去唇角血迹。
双手向外一推、操控九方金门封笼罩范围扩大了百步，人借符血命，心意相通，顷刻之间，将宁昭与燕行挡在了百步之外。
“是失魂。笑笑她阳魂归九幽，所有医师都束手无策，劝老朽节哀顺变，走投无路，唯有行善积德，求天道垂怜。”
每一道金门封外乒乒乓乓的刀剑声响起，墨老城主的苍老的身躯都会随之摇晃一下，他脚步虚浮，跌跌撞撞地走下石阶，穿过一众行尸，站在鹅黄衣裙的少女面前，抚摸着少女冰冷的脸，嘲弄地喃喃自语。
而后，双手下落，按住少女肩膀，整个人如颓山不堪重负地倾倒般，低下头，语气骤然一厉。
“若真只我可怜的小孙女阳魂离体，哪怕她是我墨家一脉最后的根，我也忍得！毕竟箓城城民陪我墨家镇守雾阴岭三千年之久，箓城非一家一姓之城，传于他们并无不可。可箓城除我这个半身入土的糟老头子外全失魂。徒留老朽看着他们的肉身日日衰弱、死去，何忍！”
金门封内，垂垂老矣的老者与行尸为伍，阴森地抬起头，望着金门封外。
“摄魂符、起！”
“该死！”
鸿刀横出，狠狠砸在荡开圈圈涟漪的金门封上，宁昭十指紧握刀柄、咬牙低骂了声。
背后，世人一声声痛苦、压抑、挣扎的呼声如山间鬼嚎，于空岭中回荡，一直传到了千阶之上，蜃龙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