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机场里，空调开的很足。

姜姒穿着单薄的衬衫一路狂奔向出口，眼见快到了，又慢下脚步，平复了一下呼吸，将餐巾纸伸进口罩擦了擦嘴角的口水痕。

做完这一切，她将行李上盖的卡其色薄大衣披在了身上，向前走了没两步，便听有人高声叫她，“姐姐！”

声音清脆响亮，像是山野里偶然长出的风铃。

不用说近在咫尺，就算是隔着十万八千里，姜姒也能立刻辨认出来——那是她的妹妹姜嫣。

顺着声音望去，一个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和雪地靴、脖子上围着一条印花羊绒围巾、头上还戴着一顶红色的绒线帽的女孩儿跃入眼帘。

姜姒的脸上立刻浮现出了笑容。她拖着一大一小两个行李箱快步走过去，说话之前，先给了妹妹一个大大的拥抱。

腻歪完了，她又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打量了妹妹一番，“北京最近很冷吧。”

姜嫣点点头，透过姐姐散散披着的外套看到了里面的衬衣，“深圳现在还没入冬呢？”

姜姒也点点头。

四目相对，两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笑里有许久不见的兴奋，也有些别的。

——她们从小一起在上海长大，后来一个去了北京念书，一个去了深圳工作，平时想见面，要么一个跑南边旅游，要么一个跑北边出差。像现在这样的情况算是很新鲜的。

等彼此都笑够了，姜姒才把手里的大箱子递了过去，“给你准备的战略物资。”

看着那足有自己箱子两倍大的庞然大物，姜嫣不禁瞪大了眼睛，“姐，我去上学也没带这么多东西呢。”

“去上学和录综艺不一样，上学不收手机，也不限制人身自由。”姜姒回忆着节目组发的录制须知，胸有成竹道，“压缩饼干、蛋白棒、肉干、自热火锅、医疗箱、急救包……都是必需品。”

“没那么可怕，怎么说的像去野外求生一样。”姜嫣吐了吐舌头，“不过就算是，你这里面装的东西，也够我活到最后一集的了。”

“你要是去野外求生，肯定一上来就心软把吃的都分出去了，”姜姒边说边从口袋里又摸出了什么递过去，“还有东西要给你，一个手机，一个录音机。”

那个手机的屏幕很小，还是黑白屏和机械键盘的，姜嫣之前只在视频里见过这玩意儿。

她好奇地摆弄了一会儿，发现这玩意儿又蠢又难用，便很快对它失去了兴趣，道，“就算我能学会用，节目组也会没收的。”

“节目组说，一切智能设备都需要上交，但这个不属于智能设备。”姜姒老神在在，“你交手机的时候别把这个交上去就行。”

逻辑无可挑剔。姜姒显然已经思考周全了。

姜嫣于是乖乖把远古手机放进口袋里，又把剩下的、只有纽扣大小的、姜姒不解释她根本就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摊开在掌心，“姐姐，我是去参加综艺节目的，这个……”

像是看出了姜嫣的顾虑，姜姒解释道，“放心，这个是民用的。”

这个答案在远姜嫣的预料之外。

她愣了一下，才说，“可……我去参加的是选秀啊，怎么会用到这个？”

“我也不想你用到，但万一呢。我之前看到过新闻，说有的节目组会欺负选手的。”说到这里，姜姒的表情有些担忧。

她平时并不是一个会看综艺节目的人，因此在妹妹告诉她自己准备参加综艺的之后，她花了大量的时间浏览她此前从未涉足过的领域、以对待工作一般的态度做了调研。

可这个领域和她熟悉的领域有着完全不同的规则与信息渠道，能查到的信息多是没有确凿证据的小道传闻，节目上呈现出来的东西又都是经过剪辑的——虽不知道是否背离事实，但很显然有剧本的痕迹。

总的来说，就是调研了也跟没调研没什么两样。

她放心不下，辗转多方打听，好不容易问到了业内，却也只得了一句“作为小蚂蚁，录节目就放平心态，不要争执，注意保护自己，参与就好”的建议。

此行水深，可见一般。

但思虑再三，她最终还是没说什么“要有防备心”之类的话。

一是因为以姜嫣的个性，就算提醒了也是白费力气，二则是因为，就算其他人竞争得再如何激烈残酷，对于姜嫣来说，这也只是一次可能重要但不必须要有成果的体验而已。

于是她只是道，“就当是有备无患吧。”

适逢淡季，机票本就便宜，会选择坐红眼航班的旅客并不多，等出租的就更少。

姐妹俩没怎么排队，很顺利地上了车，刚报完一半的地址，司机便回头看了她们一眼。

“你们也是去参加那个什么选秀节目的？”

姜嫣点了点头，余光瞟到将脸瞥向窗外、但仍难掩饰对搭讪的厌恶之情的姐姐，自然地肩负起了回答的重任，道，“师傅你也知道这个节目？”

“你已经是我拉的第三个选手了，我们司机群还有好几个司机也拉到过。是叫什么训练营111吧？”

节目全名其实叫做偶像训练营11011。

但姜嫣没有纠正，点了点头。

出租车从空旷的机场路段驶出，姜姒将车窗开了一条缝，头一歪，靠在姜嫣肩头闭眼小憩。

姜嫣伸手摸了摸她裸露在寒风中的脖子，把自己的围巾分了一半过去，心疼道，“早知道就不要你陪着来了，这样大老远跑一趟，很累吧？”

姜姒没睁眼，只将原本靠近车窗那一边的手伸过来搂住姜嫣，“我本来就要来上海出差，早半天晚半天也没区别。而且你们是封闭式录制，这次不见，下次见你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我打听过了，”姜嫣期待地望过去，“听说录到后期，每周有一天放风时间呢。”

姜姒戳了戳她肉肉的小肚子，玩笑道，“就不知道你能不能挨到那个时候了。”

一听这话，姜嫣立马像个河豚般鼓起了本就圆圆的脸颊，“我难道不值得出道吗？”

这反应有些出乎姜姒意料。

她一直以为姜嫣参加节目只不过是玩票性质的。

但很快，她便收起了惊讶，肯定道，“你当然值得。况且宝贝，11011可是你的幸运数字呢。”

见姜嫣光洁的脑门上冒出了大大的问号，她也不卖关子，伸手擦了擦她的额头，解释起来，“11011是二进制的27。”

姜嫣这才恍然大悟，“我的生日！”

“真机灵。”姜姒顺口夸道。

“——噗嗤。”

发出声响的是在场唯一的旁观者，出租车司机。

他旁听了一路姐妹两个的对话，怎么听怎么觉得奇怪。

趁着等红灯的机会，他好奇地从后视镜多看了她们两眼，凭着自己多年的阅人经验，在心里形成了一个猜想，信誓旦旦道，“你们不是亲姐妹吧。”

这话的理解方式很多。

可以是司机觉得一般姐妹不会这般亲昵到甚至有些腻歪的程度，可以是觉得两人举手投足间没有相处时间久了以后那种“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相似，也可以是单纯的没话找话。

但姜姒本能觉得司机说话的风格和她的父亲过于相似。

——那是一种带着主观偏见又不怀好意、可一旦被人指出又能推脱只是开玩笑的风格。

所以即便司机的“风格”不如父亲那般突出，她还是下意识地感到严重不适。

回答司机的依旧是姜嫣。

“是亲姐妹，”她说，“同父同母的亲姐妹。”

司机讶异地“啊”了一声，再次从后视镜细细端详了一番，“是嘛？不像啊。姐姐的脸是……”边说，边用手在脸上比划来比划去。

而后不等两人反应，又说，“我女儿也一直吵着要去拉双眼皮，你是在哪家医院、哪个医生那里做的，推荐一下？”

姜姒从上车开始就有的火气在此刻燃到了顶点。

倒不是因为被人说整容，而是因为此人在潜台词里把姜嫣贬损了一通。

她“噌”地坐起身，正准备和司机“理论一番”，却被姜嫣抓着手劝住了。

“我姐姐天生丽质，不要说整容了，连面膜都不太敷的！”她一边说着，一边还微微仰起头，像是与有荣焉的样子。

姜姒忍不住笑了起来，火气也被安抚着消去一半。

司机有一些本能的失落——并不是因为没有得到医院推荐的缘故。

他张了张嘴，还没想好要说什么，便被姜姒抢先一步。

“师傅，麻烦看路。”

她的声音并不大，却很冷，让人不由地联想到“不怒自威”这几个字。

车厢里安静下来。

姜姒再次和妹妹依偎在一起。依靠着姜嫣身上淡淡的沐浴露味儿，她的心情慢慢平复了。

她和姜嫣的长相确实迥异。被评价“不像”，其实也不是第一次了。

她的脸型是尖锐的，而妹妹则是小圆脸。

她的五官棱角分明、英气凌厉，而妹妹的则圆圆润润、可可爱爱。

要说造成这个的原因，除了长相一个随父一个随母外，个人气质也有很大的影响。

她长在独生子女年代。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以为除了工作外，再没有什么能分走家长对自己的爱。

直到母亲第二胎显怀、辞去工作在家养胎，她才发现自己想错了。

也是在那时，她才明白了家长给自己取名的真正含义。

——姒，是姐姐的意思。

这意味着，她从出生起，就因为性别被判了无期徒刑。刑罚的具体内容是：她这辈子，永远是，也只能是一个弟弟的姐姐。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她的家长费尽心血，付出了稳定的公务员工作、中年人的健康、以及数不清的钱，得到的却是一个可爱的、讨人喜欢的、却一如她那样不符合他们要求的——女孩。

妹妹出生后，因为被艰难备孕耗空心血却没有如愿以偿，她的家长在心灰意冷之余决定不再折腾，向她“献”上了小女儿，作为向她求和的祭品。

他们说，如果将来两个女儿面临二选一的境地，他们永远会选择她而不是妹妹。

他们说，她想怎么对待妹妹都可以，家里日后一定会以她为中心。

他们没有说，他们这样对待小女儿是因为她是个“残次品”。

可即便他们没有说，她也懂。

因为她也是“残次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