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谷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几乎已经到了药石无医的地步。
他这病生得没有缘由,病因查不出来。
长嬴束手无策。
六十个阳春三月,怀谷睡了六十年,长嬴守了他六十年。
长嬴守着门外的紫藤花树发呆,陵光用手在他面前晃了一下。
长赢终于眨了一下眼皮:“你来了。”
陵光蹲下:“师兄,我记得当年我让你问过那孩子,他为什么会对你有那么强的占有欲,你是不是没有问?”
“你这让我怎么好意思?”长嬴苦笑道。
陵光笑意依旧:“这有什么不好意思问的?为什么不好意思?爱有什么好掩掩藏藏的。”
“爱而不藏,自取灭亡。”长嬴反驳道。
“师兄,这是承认你喜欢他了?”
“我爱他只会害了他,我们的关系会为人诟病……一辈子的。”长嬴轻声道。
“这可不一定,你们的关系太过复杂,一定会纠缠不休。你爱他或许会害了他,你不爱他,也会害了他。”
“那你要我怎么办?”
陵光想了想:“去一个谁都不认识你们的地方,抹去你们存在的任何痕迹,只有你们两个,重新开始。”
“太难了,哪里会有这样的地方呢?世界之大,容身之处常有,可‘家’却不易寻,难道不是吗?”长嬴淡淡道。
陵光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是盯着面前的紫藤花树。
“师兄的眼睛到底是出了什么毛病,这株紫藤花树早已枯死多年,师兄怎么到现在还没有看出来呢?”
“什么?”长嬴已经没有办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更没有办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修为至上神之境,早已意动神随,师兄想让这花开,这花儿自然就会开,只是只会让你看见罢了,自欺欺人之术而已,师兄还是睁开眼睛吧。”
眼里的花和心里的花都在一瞬间枯萎,他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心如死灰。
“有什么办法可以救他吗?你今天来看我,我猜你已经查到了事情的真相。”
“师兄猜得不错,我确实知道一部分。师兄自己可能没有感觉吧,他只有一魄,而他的那一魄——是你的。”
“是我的?”
“我能感觉到他身上有你的凤凰真气,你自己可能没有感觉,但确实是有。至于为什么,这点我不太清楚。”
长赢点头:“我知道了。”
他转身回屋,在怀谷旁边坐下。
万物皆可生灵,器灵,字灵,书灵,山有灵,水火有情。
魂魄异体而灵——倒也有可能发生。
昔年凤凰奉命征讨大荒,被敌将用噬魂鞭抽了一鞭,凤凰自此神魂不稳,那一魄,就是那个时候丢得。
魂魄只在转世的时候有用,人若是灵魂残缺,或许会神志不清,但神不会,因为神不需要转世。
左不过失去了去人间历劫的机会而己。
再说,长嬴的上神劫早就过了。
对凤族而言,他们还会失去涅槃重生的能力。
长嬴注视着小徒弟的脸,很多疯狂的念头在一瞬间产生,最终都被他压了回去。
用涅槃重生一命,换他一命,倒也值当。
怨不得我行经大荒之时便总觉得那里有什么东西在吸引我,在仰韶山上见了那株紫藤就觉得心里欢喜,原来那根本就是我自己灵魂的一部分。
六百年日夜悉心照料,怀谷是用爱意滋养出来的精怪,自然为爱而生,无爱而亡。
想要唤醒他,只能用爱——至真至诚的爱。
双修自然不失为一种好办法。
以凤凰的眼光来看,无论让他在上,还是在下,都算是委屈了他。
毕竟做这件事之前风凰没有问过他的意见。
只是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不这么做,他就会死。
那就让他在上好了,听说做这种事在下位的人——初始会有些痛。
如果他哪天后悔了,也能更好地抽身。
凤凰乌黑的头发一寸一寸地变成了白色,黏在透着汗的皮肤上。
凤凰累极了,他趴在徒儿身上,轻声道:“小北,你一定要快点醒过来。”
怀谷醒得很早,他当然知道这个场面意味着什么,他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他忘记了为什么会发生,可是偏偏他还是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欲望。
他清楚地感觉到了。
“大逆不道。”他抽了自己一巴掌。
他闭上眼睛,手指发着颤,拉过被子给放凤凰盖上,然后逃了出去。
他完全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睁开眼时那一瞬间的感觉,令他记忆犹新。
他浇了一大桶凉水在身上,试图让自己清醒清醒。
他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假的。
他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知道有一个小童在他耳边告诉他师尊生病了。
他才一瞬间清醒过来,疯狂地往回跑。
他用布巾蘸了热水给长嬴擦了擦额上的汗,把裸露的一缕头发别到耳后,心里有些疑惑:“师尊的头发,怎么会变成白色的呢?”
日常照顾长嬴起居的小童,就是在这个时候就开的口:“凤凰一族一生只会爱一个人,如果确定了自己的情谊,他们的头发就会变成白色,以示情意不渝,师尊好像有喜欢的人了呢,太好了,我们伴云山好多年没有喜事了。”
怀谷的手僵了一下,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听到凤凰口中在呢喃着什么。
他凑近去听,清清楚楚地听到他的师尊在叫:“小北……”
这个叫小北的人就是师尊喜欢的人。
怎么从来都没有见过,也从来没有听说过……师尊瞒得真好。
师尊都有喜欢的人了,我还对他做了这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就请师尊将我逐出师门吧,我知道师尊不喜欢我,不愿意见我,如果师尊要我死,我愿意以死谢罪,如果师尊慈悲留我一命,我一定求上进,干出一番事业来,绝对不给师尊丢脸。
“请神医了吗?”怀谷问。
“请了请了,早就请了。”
怀谷放下了心。
他走的时候留了一封信交给照顾长嬴的小童。
师兄出师之后做了冥界之主,掌阴兵万千;师姐出师之后做了司花之神,司四时花序。
我一定不给师尊丢脸。
日薄西山之时,长嬴终于睁开了眼:“小北呢?小北在哪?他醒了吗?”
“战神殿下,小北是谁?”待童疑惑道。
“哦,我是问你怀谷师兄。”
“怀谷师兄今早便醒了,他刚才出去了,留了一封信给您。”
“好,你也下去吧。”长嬴道。
“是。”
谁不喜欢你,谁不愿意见你了?明明是你,你记恨我当年又在院里种了一株紫藤,不愿意跟我说话。
逐你出师门?没门。我逐你出师门可以,你自请被逐出师门不行。
当年可是你哭着闹着要拜我为师的,我确实有过这个打算,把你逐出师门,只是我也害怕,到时候你又难过,还得花心思哄你。
如今你倒不愿意让我哄你,自己不要我这个师尊了。
小北啊,你怎么就这么走了。我还有很多话想跟你说呢。
身在曹营心在汉,这说得可谓就是现在的怀谷了。
他无比怀念当年在伴云山的日子。
就算是师尊不愿意搭理他也好啊。
他想变回那个无忧无虑的小花精。
每天只等着凤凰来给他浇水,只要能看凤凰一眼,他也就心满意足了。
遑论凤凰还会有晚上在树下睡觉的习惯,那他就可以一直看很久很久了。
离开了凤凰,他哪里都不舒服。
离开了凤凰,他什么都不是。
他没有了凤凰小徒弟的身份,到哪里都受欺负。
凤凰高高在上,身在神界。而神界又是众多修仙人士,一辈子都到达不了的地方。
怀谷苦心修习术法,也不过为了有朝一日能离凤凰近一些,再远远的看他一眼。
皇天不负有心人,他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
妖王四处招兵,支援神界对抗魔族。
他欢欢喜喜地报名去了。
千军万马之中,凤凰一眼就看见了怀谷。
他笑了一下,传音给怀谷:“既然你不愿意再当我的徒弟了,是不是该取一个新的名字?逐北,追亡逐北,一往无前,你觉得这个名字怎么样?”
“ 小北……小北,师尊当年叫的是我的名字……是我的名字,师尊喜欢我,他喜欢的人是我?”
逐北很想偷偷摸摸地进凤凰的营帐找他问个清楚,却不想是师尊先来找的他:“当年谁允许你跑掉的,你就不能找我问清楚再走吗?”
逐北只顾着脸红了,在他的师尊问他能不能亲他一下的时候,他的脸已经变成了红彤彤的苹果。
花儿把花瓣合了起来,逐北也把自己藏了起来。
长嬴直白地问他:“现在我们之间没有师徒这层关系了,你喜欢我吗?”
逐北却犹豫了,他吞吞吐吐,面带犹疑
:“是……喜欢的吧。”
逐北闭上眼睛:师尊不是要亲我吗?快亲呀。
长嬴放开了他。
逐北睁开眼睛不明所以:“怎么了吗?”
“不怎么。”
长嬴转身回了自己的营帐。
小北从小对我好像只是占有,他只是希望我多关注他,他对我好像没有什么别的感觉。
他那一瞬间的感觉好像只是新奇。
他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爱。
也是……是我,是我一厢情愿了。
长嬴觉得自己终究还是太过天真了些,师徒关系解除了又如何?解除了他们就能在一起了吗?旁人就不会说三道四了吗?
逐北或许是为了在长嬴面前表现自己,让他师尊看见他,杀敌格外奋勇,令很多神仙公子刮目相看。
恰巧妖神为渺柯所杀,战死沙场,没有留下子嗣。
而逐北战功赫赫,又无别的身份背景,是好拿捏的人物,于是神帝亲封他为新任妖神。
觊觎妖神之位的人太多了,神帝只是利用他,而旁人都想把逐北拉下马,长嬴很担心他的处境。
树大招风,终于,长嬴和逐北的关系被人扒了出来。
再加上逐北去神脉救长嬴的时候带回来的那两个孩子。
他们添油加醋,捕风捉影,凭空造出了很多无中生有的东西。
外界都在传,神帝为了稳定军心,下旨给长嬴赐婚。
长嬴抗旨,被赐婚的洛书神女也拒绝了。
抗旨之罪自然是要被剥夺战神封号,打入大牢的。
星辰监认为他有引诱幼子,师德不正的嫌疑。
长嬴不想辩驳,便认了罪,毕竟是他先喜欢上逐北的。
被斩首示众之时,他神魂出窍,以神魂之身与渺柯同归于尽,并且净化了神魔交界之地所有的魔气。
身殒天地。
长嬴死后不久,逐北率部与魔界余孽交战,做了和他师尊一模一样的行为。
魂不复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