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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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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奶奶约定要好好过接下来的生活,就像之前一样。病痛是每个人都会经历的事,到底应该要怎么办我也不知道,那就让奶奶做她想做的事吧。问了她心里有什么愿望,她说除了希望我平安健康,她的病情没有恶化得那么快,能再多陪我一段时间之外,其他的倒没什么想要的。我此刻大概感觉,人其实真正在意的东西没有多少。在意识到要失去宝贵的东西之前,都惴惴不安、万分珍惜,而那些不太在意的东西,反而应该会就丢到一边,不再施予关心了。我想带她出去旅游,可是奶奶晕车,一闻见汽油味就难受。我说坐飞机的话就可以了,但是她又害怕。坐船也不太可能,她会想起过去难过的事,高铁火车她的印象一直停留在多年之前,嫌动静太大。

“我不想去这些那些地方,呆在家里就挺好的。”她摆摆手。

“那你有出过银海吗?”我是真的想为奶奶做点什么。

“我也有出去过的啊,还去过上海呢!”奶奶得意洋洋。

“那是什么时候?”我有些惊奇,还没听她说过这事儿。

“都老早以前了吧,那时候我和你爷爷还没结婚呢。”她脑海中当年的回忆如同电影胶片一般展现,一幕幕浮现在眼前,“我记得我好像才十八岁,你爷爷在部队里面做司令员的警卫员,游泳、赛跑、骑马,你爷爷好强,什么都想争个奖回来。做事也积极得很,不光是司令员喜欢他,有两个姑娘,是首长的女儿,也喜欢他。”

“欸?还有这回事儿?”我好奇心上头了,听奶奶说下去才行。

“是啊,我也不识字,他写信回来,我还要到村口的学堂找老师帮我念。他经常说他在部队得了什么奖,司令员又表扬他了。后来有一回他突然让我到上海去,说是部队现在驻扎在上海。我想,以前哪怕是在南京那么近的地方,他都不要我去看的,这一回是怎么回事呢?我愣是想不通,那我也不多想,他要我去,我就去吧。头一回去上海,我先是走去车站,家里又没有自行车,我走了两个多小时呢。上车之后又转了好多次,坐在人家拖杂货的车上,七拐八拐地,我才到了上海,四处问人,好不容易才到了他们驻扎的地方。”

奶奶歇了一口气再说:“我们那时候也不懂事,在部队里面有那么几个和你爷爷要好的人和我说过那两个姑娘,我后来遇见了也不曾和她们说什么,相处得还蛮好的。”

“那我爷爷呢?”我在旁边忍不住就想问。

“你爷爷我倒是不问他噢。”奶奶隐隐约约眼角眉梢带着笑,“他们司令员给他放了假,就让他带我们一起出去逛逛。”

“六十年前的上海,哪有现在那么多东西好玩啊,我们几个人就是走走逛逛。那两个姑娘,一个留齐肩短发,一个扎马尾,穿着整整齐齐的军装,我真的还有点羡慕呢。”

“那你不就穿裙子把她们比下去。”

“没有穿裙子,我哪有什么衣服啊?就是带的那一两件还不曾缝缝补补的衣服,干干净净的不也就好了?”

我皱了皱眉头,笑道:“那你是怎么和我爷爷最后修成正果的?”

“害,那我也不晓得,人家首长的女儿不论是哪个都比我好啊。”我开始回想,印象中爷爷似乎曾经和我说奶奶年轻的时候扎两个麻花辫,一直垂到腰,从后面看,漂亮得很。

“有一回,我们上一座桥,迎面过来几个个子特别高的人,好像是篮球队员,本来我还想着要不要让一下的,你爷爷他们都已经绕过去了,我还没来得及让,那几个篮球队员手一抬,就把我绕在后面了。”奶奶一边说着一边跟着笑了起来。

“那你就不曾和那两个姑娘吵一吵?”我还是有些不死心,“一点矛盾都没起?”

“人家和我处得还是不错的啊。”奶奶摇了摇头。

爷爷到底为什么没有和首长的女儿在一起,反而两年之后就退伍回了老家,在那里和奶奶一起过着平淡的人生,直到生命的最后,这是一个谜题。奶奶不识字,没有那么多文化能够解释那么多。他们没有钱,曾祖父五十岁出头的时候就得了当时很难治好的病,家里没有多少积蓄。奶奶出门,嫁妆是一床踏花棉被,两个人攒了些日子,爷爷在村里当会计,奶奶去帮人做活,用四十块钱起的一座茅草房,慢慢支撑着成为了一个家庭。

“你们有结婚证吗,那时候?”我突然想起这个问题。

“啊?有吗?”奶奶也不大清楚。

“嗯?不是我问你的吗,你都不知道我怎么可能知道?”我也愣住了。

“那好像是没有吧。”奶奶想了一下。

或许从前不需要结婚证的年代能坚持的更久也说不定。

然后奶奶说起当年的婚房,每逢大风天,屋顶的茅草就一直飞,他们就要赶紧从田里面赶回来,趁雨还没开始下,把乱飞的茅草重新用木头压到房顶上。有一回没来得及,整个家里碰一下都感觉可以挤出来水似的。两个人在屋子前面一边收集湿掉的茅草一边胡乱斗嘴,虽然生气可是又觉得好笑,假装怄气,一对视又忍不住笑,小两口根本就沉不下脸来。

之后的日子一切如常,只是偶尔会想起那些让我感伤的事。为了转移注意力,我开始读很多书,关于食物、旅行或者是远方邂逅的,昏黄灯光下的文字里,充斥着远方人家客厅壁炉里木柴燃烧的干燥炙热气息,银杏树叶在风中摇曳发出的声响,好像在陪伴着我,对于我而言,是一种安慰。每天晚上,我都靠在床边阅读这些文学作品,第二天再告诉奶奶其中一些有趣的细节或者故事,她从其中又能回想起从前的岁月,再告知我,那些我无法触摸的时光里,有哪些事物发生了改变。

灵卉那里我也经常去,她似乎需要陪伴,准确来说的话,无论是她还是我,都需要陪伴。心情不安定的时候,她会让我躺在她的膝盖上,听她唱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歌谣,还会抚摸我的头,可能是在练习,以后如何当一个妈妈。她的声音低沉温柔,并不十分圆滑或者尖锐,像是冰沙里混合着没冲泡开的牛奶粉,很轻柔。吹拂过掩藏在记忆里很久的母亲轮廓上的浮沙,不知不觉中我的灵魂重新变得稚嫩。她的手柔腻中带一点点薄茧的粗糙,划过我额头留下指纹的温度,使我很难再想起一些事,只是安安静静躺着度过时间的虚无。

“你带来的花,我们找个地方栽一下吧。”灵卉的声音出现在我幻想天空的上方。

“好啊。”我依旧闭着眼睛,那是海边生长的野蔷薇,今天上午我去了那里一趟,希望能将其中的一些带给灵卉。

“那我们移植到哪里呢?”她的手在我太阳穴上轻轻按着。

“都可以啊。放到庭院里面怎么样?”

“好啊,那等一下我去拿一下工具。”

“没事儿,你坐着就好了,我来。”我不在意地说。

“我虽然是孕妇,但是也不是那么脆弱的哦,你可别瞧不起人了。”

“我哪有啊?好吧,你想一起的话就来吧,自己注意一点哦。”

我从她膝盖上起来,摸了下咯到床板的肩胛骨,白光从窗户落进我眼中,才刚睁开没多久的眼睛受到刺激,条件反射地用手遮挡。灵卉坐在床边看着我,穿着雪白纱裙,她的微笑里面的母性渲染,让空气的温度都上升了好几度,是可以驯服野兽的力量。

我们在庭院里种下了那些野蔷薇,听说野蔷薇和人工种植蔷薇不同的一点是,人工种植蔷薇不会结果,而野蔷薇却能结出红色的果实。那么我也向野蔷薇祈求,不止是梦里面有美好浪漫的故事发生。

某一天上午,秦韵歆来画室找我,画室里太闷了,她提议我们出去找个地方坐着,我和潘先生发消息打了个招呼就和她一起出去了。地点是从前和她一起去过的那家Sunrise咖啡馆,似乎是换了新的装潢,变成稍微清新的风格,明朗忧郁的吉他声将古典乐取而代之。那天她穿的黑色裙子剪裁给人利落的感觉,银色项链上的矿石反射出璀璨的光芒,对面的她神态自若的样子,好像对什么都不在意。

“你要喝点什么吗?”服务生过来,秦韵歆示意先让我点。

“冰揺柠檬,原味糖浆换成覆盆子。”

“好的,那您呢,小姐。”服务生转过去对她说话。

“浓缩咖啡加柠檬汁。”

“好的,请稍等。”服务生先离开了。我的目光在窗户透进来的光上游离,浅浅的细微尘埃飘浮在温暖的阳光里,室内因为空调略微有些凉。一道骤然的界限将将咖啡馆分成两半,光只到我们跟前,无法再进一步。

“怎么了?有什么事吗?”我礼貌地问她,今天的她看上去和以前有点不太一样。

“我要订婚了,在下个月。”她抬起眼睛看我。

“啊,那祝贺你啊。”我眯着眼睛看着她,“那你这是?找我随份子钱吗?”

她笑了:“不用了,阿洵,都认识这么久了,你能来参加我的订婚典礼就好了。”

“邀请我去你的订婚宴?”我对于我会出现在别人的订婚宴上这件事感到有些奇怪。

“是啊,来,这是请柬,拿好了哦。”她从包里拿出一封样式精美的请柬,递到我面前。我打开来一看,女方是她的名字,男方姓尹,是我不认识的人,不过也不奇怪,要是认识那才怪了呢。

“真不用我给你随份子钱?”我半信半疑,心里面觉得不给又有点说不过去。

“真不用。”她靠着沙发摆正了姿态,“你要是真想给,那就最后再给我画幅画吧。”

“嗯?最后?”我听不懂她的意思了。

“订完婚,我就要和他一块儿去另一个城市发展了,离银海有一千多公里,以后可能就不能和你经常见了。”她眼神中表示出一些遗憾。我望着她久久不语,感觉空气有些凝结。

“这是您的冰摇柠檬覆盆子。这是您的浓缩咖啡加柠檬汁。”服务生很合时宜地将我们的饮料端上来,我面前那杯液体,从下到上,橘红色慢慢过渡成透明,而她那杯,却跟我相反,咖啡悬在上方。如果不搅拌的话,我应该会从第一口的酸甜到后来的平淡,而她则慢慢体会越来越苦涩的滋味。真是大人的口味,我暗自思索,不设防地吸入第一口,浓烈的果酸让我的脸扭曲了起来。

答应了要给秦韵歆画一幅画作为订婚礼物,可是我还不知道到要画什么。我还以为会和从前一样,她想让我描绘出想象中的她。她说这次随我,想怎么画那就怎么画。这可令我烦恼起来了,什么东西才是我真正想画的呢?

下午灵卉约我上街逛一逛,我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就陪她去了。

“你说,是给宝宝买蓝色的裤子还是粉色的呢?”“这个奶嘴你觉得怎么样啊?”看到面前小小的婴儿用品,她有些激动,拿起奶嘴一副想让我帮着试试的样子。

“这位姐姐,你这么急的吗?宝宝才几个月大啊。”我移开她放在我嘴边的奶嘴,劝她清醒一点。

“你说得也是,可是看到这些东西,我就好想买啊。”她开始想象自己未来孩子的模样。

“阿洵,以后我要是一个人照顾不过来,你一定要过来帮我哦。”她突然又想起来重要的事,手搭着我的肩,虽然肚子里的胎儿还没几个月,但我能感觉到她身体变得比之前稍微更加有了一些份量。

“好啊,以后我给她冲奶粉哄她睡觉。”我微笑着答应了她的请求。突然间目光瞥到一些柔软的小东西,是婴儿袜子。“这个我送给宝宝怎么样?”我指着那些,灵卉凑近了瞧。

“好软啊。”她摸了一下,“你说要买给她?”

“对啊,等宝宝出生了不是肯定需要吗?”

“那我就替宝宝谢谢你咯。”她的眼睛笑起来眯成月牙的样子。

傍晚回去之后,我在厨房里找吃的,奶奶给我端了一碗水。水是正常的凉白开,碗底印着铁锈,有根针沉在铁锈正中间。

“唉,不用了吧。”我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这是我们这里的一种迷信,要是把针放进水里,放在菩萨面前摆上一夜,如果针不锈,就是说明无事发生,可要是针锈了,就是人的魂被吓着了,得把这水喝了才能安神。从小到大,我喝这水的次数可是不少,要是再加上什么香灰水、灶台灰泡的水、黄纸滤过的水,细细一想我都能说出其中滋味的区别来。总归是不大好喝的,铁锅菜刀锈了都要拿铁丝球磨掉,那何况是针泡出来的锈水呢?说来也奇怪,奶奶总是说别人摆针都不锈,可只要是我的那碗水,保准锈得厉害。我不信这些东西的,总觉得是针的质量不行,一包里面总掺几根不锈钢没镀好的,正好给我赶上了。

“就一点儿水,喝掉,喝掉就没事儿了。”奶奶拿着那小碗哄我。

“这些东西哪有真的?”我接过小碗,望着碗底,那针竖躺在中央,铁锈从内往外射出来,呈发散状,像是蛇或者猫的瞳仁,邪乎得很,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唉,看着就头疼,不喝了不喝了。”我把碗放在桌子上,转身就走。

“喝掉吧,一口抿掉。”奶奶又端着碗追来了。

“不喝不喝。”我停下来挥挥手。

“你这孩子啊。”奶奶有点不高兴了,可是又耐住性子,“那你站到我旁边。”

我不大情愿地走过去:“干嘛啊?”

话音还没落呢,一捧水就从我头上淋下来,“干嘛啊?”我浑身一个激灵。

“你让我把全身都浇到,一下子就好了。”奶奶仍然往我身上洒水。

“唉。”我叹了口气,任凭她做这些事。假如能让她安心一点,那也好吧。她一边泼一边说着:“你这孩子啊,就是不好好听话。”我站在原地听了又好笑又无奈,摇了摇头。

奶奶泼完水之后,就放我上楼了,躺在床上休息的时候想起灵卉说前段日子她做了个梦,梦见一个苹果,红通通的,落在她手上,比起一般的苹果总觉得有什么不一样,光泽或者香气。

听她叙述的时候,我笑着说:“梦是可以闻见味道的吗?”

“能吧,我真的闻见了,一种很新鲜、甜蜜又清爽的香气。””她展现出少女时候的娇憨。

“那能把苹果给我闻闻吗?”我开玩笑的,但又有几分真诚。

“……”她望着我半饷,久久无言。

梦见苹果是什么意思呢?我躺在床上翻了个身,思考了一下发现自己对这方面毫无研究,就闭上了眼睛安心入眠。今晚窗户没关,吹来的阵阵夜风,好像真的有苹果的香气在里面。

有一天朋友们都来了我家,奶奶说想请他们吃顿饭,感谢他们一直照顾我。小葉早早地吃过午饭就过来给奶奶打下手,下午别的朋友也陆陆续续地来了。由于是星期六,朋友们穿着各自舒适喜欢的衣服。穿机车皮衣外套的阿正和Natalie,休闲衬衫的Morick、杜先生、Qurius,阿杰简单的T恤和Sam那件奇怪的那件垂丝开衫形成鲜明对比。最近在家里忙着装修的James开着白色吉普车赶过来,穿得很正常,倒和他以前的形象有些不相配了。潘先生本来也打算过来,可是临时有事就来不了了,他打来电话说很抱歉。

下午我们都在一起,散步或者给田野里的菜浇水,搬张桌子出来在庭院里打牌……总而言之,想做什么就去做,只要是觉得开心的事。在那个下午,我们心情恣意喝着薄荷叶泡的茶,感觉夏日的午后充斥着愉悦和放松,荷尔蒙只是众多信息素里的一点。他们的到来,让安静了许久的庭院猝不及防地热闹了起来,跟从前请人不太一样,他们不光是为了吃顿饭应付一下才来的,而是带着心,还有放下了戒备的情绪暴露。

众人打打闹闹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我下楼和几个人打了招呼。到厨房,小葉套着围裙在水池边削荸荠,柔光打在她梳起头发的后颈上,白皙的柔软的线条让人忍不住想靠近,我于是贴过去,从她侧面放着的碗里拿走她削好的荸荠吃掉。

“……”她转头看了一眼是我,没说话,眼神里面的表情复杂。

然后我就又接着拿了一个,她这回倒是说话了:“好吃吗?”

“好吃。”新鲜荸荠的汁水在口腔中清甜四溢。

“你慢点,我削都赶不上你吃。”我伸出的手顿在了空中,但还是向碗前进。“没事儿,我先吃你削好的就行了。”她停顿扭过头盯着我几秒钟,眼神里面有一丝冷寂。

“我端个凳子给你吧,站着多累啊。”我打破了僵局,讨好一般地给她搬了张凳子哄她坐下。

“你怎么了啊?”过了一会儿,我才小心翼翼地开口,感觉到她今天情绪有点不对,“是我偷吃你削好的荸荠,你生气了吗?”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生气了呢?”她转过头垂下眼,反问我。

“我不知道,就是觉得你生气了嘛。”我端坐着,有点像受了委屈的小孩。

“对啊,所以说我为什么会生气呢?”她又低下头继续削荸荠。

“就是觉得你生气了。”我开始讨厌自己,对他人情绪的感知实在是过于敏感。

“没有,阿洵,我没有在生气。”她对我低语。

“真的吗?”我撇过头看着她。

“真的。”

“嗯哪,那就好。”

其实不管她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只要是她说的,即便是假的,那当成真的,又怎么样呢。我有点累了,这些天,好像一直都在顾及别人的心情,简直都快忘记自己随心所欲的样子。我能感觉到很温暖,在我照顾别人的时候,他人的温度和依赖渐渐开启了我。可是我又觉得烦躁,因为我本不是这样的人,不去谈该不该的问题,而是天生就不是这样的。违背本性的举动让我很不适应,生活的方式似乎就要从此改变了。

“我再去买点菜回来?”我小心翼翼地问她,一丝想逃跑的欲念在心中升起。

“阿正和杜先生他们来的时候买了很多哦,你去看一下再决定要不要去吧。”沉默的这段时间里,她又缓和了语气,我不知道何时离去是正确的,但好像又应该再等一下。

“嗯呢。”我倚靠着墙面瓷砖阴凉的地方,垂下的眼帘遮挡住午后余韵的躁动不安,停留了一会儿。“那我先去看看。”转身之前又从碗里拿走两个荸荠,我故意只看着她的背影,让彼此猜不透对方的心情,以此来模糊气氛。

冰箱里的啤酒、果酒都足够,他们带过来的菜再加上奶奶和小葉准备的,应当是一顿丰盛的晚餐。正当我要关上冰箱门离开,阿正不知道什么时候到我身后,他看了一眼说:“没有可乐。”

“嗯?”我挑了下眉。

“你不喝吗?”他抱着胸,昂着头,一脸拽拽的表情。

“喝啊。”我也抱着胸,不甘示弱。

“去买吗?”

“嗯,买啊。”这是兄弟之间简短的问答。

“走?”他那种装酷的表情有点让人觉得欠揍。

“走!”

两个人像平常一样闲逛在熟悉宁静城镇的小路上。一开始安静地并排走着,相安无事,然后他突然加速在前面奔跑,我也不知所谓地跟着跑起来。夏天散发芬芳的日光里,互相追逐的两个长不大的人,而微风吹过路边的草叶,把所有烦恼都席卷丢进那个午后的凉风里。阿正的刘海向后被风拨散,露出光洁的额头,他嘴角的笑容顽皮纯洁,好像回到当初不懂世事的少年模样。我们玩笑一般追逐打闹,从芦苇荡里听见蛙鸣,还有躲在树丛中的蝉不知疲倦地聒噪。

“啊,到了。”阿正在杂货铺门口停下,弯下腰扶着膝盖喘气。我跑得肯定是比他慢的,后半段就干脆放弃了,所以还有余力。拍了拍他的背,我一个人先进去了。

“老板,有汽水吗?”小葉不在家,她爸爸就像往常一样坐在柜台后面看店,开着一个落了灰的电风扇,白背心后背浸了汗,看见我们来了,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有的,在那儿,冰箱里有冰镇的,看见了吗?要什么就自己拿啊。”他手里的蒲扇一扇一扇的。

“行,看见了,那我们就自己拿了啊,老板。”我去商店那边打开冰箱的门,阿正缓过来,到我旁边帮我拿着水。

“一共十九块五,给十九就成。”杂货店的大瓶汽水是六块五一瓶的。

“阿洵,你要不要吃冰淇淋?”阿正怀里抱着两大瓶汽水靠在冰箱旁边。

“要的,老板你等一会儿啊。”老板笑着点了点头。

“你要什么?”我抬头看了一眼阿正,他斜靠在冰箱上的姿态不羁随意。

“香草的。”“行。”我替他拿了一个,又给自己拿了巧克力和草莓口味的。

“他们要不要吃,我打个电话回去?”我突然想起来这点。“嗯,你打。”

电话结束之后,我把结果告诉他。“小葉说想吃的话一会儿再拿就好了,那我们就先买自己的吧。”“嗯,好。”

“我给你们拿个箱子装吧。”老板从仓库那边儿找了个纸箱,“袋子肯定兜不住,这么重。”

“谢谢老板。”阿正把装着汽水的箱子一只手抱着,另一只手拿着香草冰淇淋吃着,我走在他前面推开门。

“哎,这边还有海盐焦糖味的,你不是最喜欢那个吗?”阿正出声提醒我。

“在哪儿?”我回头。

“喏。”他不太方便,用眼神瞟着指示我。果然在冰箱那一角,有一小片青蓝色包装的海盐焦糖。

“你都买两个冰淇淋了,还要吃吗?”阿正有点担忧。

“那当然啊。”我又去结了账,然后推开门走在阿正前面。

回到家之后,那群人依旧嬉闹着,我靠着门框笑着融入了他们一会儿,又离开去找小葉。

“我回来了。”我故意发出一点动静,让她注意到我。她稍微侧了一下头,虽然没看我,但足以表示她已经知道了。

我搬了个凳子坐到她旁边。“气消了吗?”我跨坐在凳子上,双手撑着,身体倾向她。

“我没生气。”她依旧低头削着荸荠。

“真的?”

“真的。”

我望着她,女人的心思猜不透,可是有时候又很简单。她的情绪写在眼神里、动作里、指尖划过物体表面的温度里,轻而易举地就能读懂她的情绪基本,即使不知道影响她的原因。就像探索花的根本一样,顺着花朵的蓓蕾、藤蔓、根茎,可以看到脉络、纹路,就明白生长的轨迹,就懂得她给的讯号。

眼前的她需要的是什么呢?她白皙的脖颈上的细微绒毛像蒲公英般稚嫩柔软,我抬手触碰用掌心和指尖摩挲。

几秒钟之后,她偏过头正眼看我。“你的手好烫啊。”她的双眼明亮得像某一泓泉水。

虽然不知道小葉为什么不开心,但她好像已经缓和了自己的情绪。敏感的、容易受伤的,也容易被感动,但她们会一直记得受过的伤害,不会轻易忘记,又希望被人哄着。只有她们愿意,哪怕是表面上的原谅,也就让你过去了。揣摩出别人的心意,因为过于敏感,所以想要靠近的人的意图也差不多都知晓。看你对待她的方法,也要看你在她心里的位置。

小葉在我心里的位置,我在小葉心里的位置。我们是时常需要互相哄一下对方的那种关系,我是要被她照顾,她是需要我逗她。虽然她经常表现得很嫌弃,不过我知道,她还是挺享受这种被人依靠的感觉的,如果硬要说明原因,那大概是她的天性吧。

时间被我们消遣到了傍晚,我和Sam、Natalie、阿正他们在竹林里面试着挖竹笋,玩了半天,也不知道些挖了什么东西出来。眼见着四周的人家院子里渐渐亮起昏黄的灯,我们才意识到天夜了。月亮是一轮银色的镰刀,跟着我们走。我说月亮跟着我走,Sam说是跟着他走,两个人争执不休,吵到我觉得有点口渴。

“要不要去挖点甘蔗出来榨汁喝?”我想起来屋子后面有一个坑,用来储存甘蔗的。

“好啊。”玩了这么久他们也渴了。

“我带你们去挖吧,一会儿回去找几个空的瓶子来装。”就这么干脆草率地决定之后,众人好像又开始玩心起了,声音兴奋了起来。

甘蔗坑上面铺着一些玉米杆,我们把表面揭开,阿正和Sam跳下去,随便拿了几根甘蔗扔出来。

“你们先去杂货铺那里吧,我和Natalie回去拿几个瓶子。”我拽着她往家里跑。

杂货铺那儿有榨甘蔗汁的机器,小时候我拿着自家的甘蔗和五毛钱就能榨个一桶半可乐那么多的甘蔗汁,放在冰箱冷冻室里几小时,晚上再喝,甘甜清冽,一整个夏天的燥热都随之消散了。

“老板,榨甘蔗汁的机器在哪儿?”我推开玻璃门,大叔晃着着蒲扇正坐在柜台后面看电视,他慢悠悠地站起来。

“在院子里面,”他走在我们前面,“我来指给你们看。”

院子里面堆放着一小垛木柴、一个换下来的油烟机罩子、一些玻璃瓶子,瓶口那里有五颜六色的玻璃珠子。榨甘蔗汁的机器放在院子左边的屋檐下面,有了些年头,记得我那时候大约一年级甚至更远以前,这个机器就在杂货铺门口摆着。

“我给你们弄个插线板,本来也准备把机器拿出来用的,前两天还擦了下。”老板去旁边的仓库里找接线板了,我们在院子里等着,没过一会儿,他就拿着东西出来了。

“甘蔗拿来了吗?我给你们削。”老板去厨房拿了把特意削甘蔗的铁刀,像是可以用来劈柴火,小时候我试过,使起来很费力,因为不会用巧劲,现在看来应该顺着力道斜着砍。

我们刚把机器接好插线板,阿正和Sam就拿着甘蔗来了。老板接过其中一根,熟练地削皮,然后去掉头尾干硬没有水分的部位,再把它削成几段。我们几个人站着或者靠在墙边看着,就像和在菜市场看杀鱼一样,亲眼见着总觉得神奇。

“削好了,把东西放好就能榨汁了。”于是我们开始忙活着放瓶子。这机器多年以来也是有变化的,以前是纯手摇,不过只要是人工就肯定会疲倦,而且店里来人又没办法照看,所以老板去找人改造了一下,变成只要插电就可以自动转,客人把自家甘蔗放进机器里面,老板就在屋里面看着,或者陪客人聊几句,挺惬意的。

几年前我问过老板,这机器可以用来榨别的东西,比如苹果之类的吗。老板说,都可以。我觉得也可以,不过在榨的过程中,汁水会被溅出来,挺费水果的,就作罢了。

机器发出噪音的同时,甘蔗的汁水顺着引管流进瓶子里,棕褐色的液体,是构成蔗糖颜色的一定原因。脆硬的甘蔗本体失去了水分,变成白色干燥的纤维,摸上去的质感像医院里病人身上厚重的纱布。

“好了,谢谢老板。”我准备付钱。

“不用了,就费了点电,小葉在你家不是也要喝嘛,就直接拿走吧。”老板又摇了摇蒲扇。

“那怎么行呢?钱还是要给的啊。”

“赶紧拿走吧,都这么多年的老主顾了,打小就来光顾,还这么客气。”老板装出不高兴的样子。

“那行,我就不和您客气了哈。”跟我一起来的几个人靠着墙看我们之间人情的交流,其乐融融。

回到家之后,菜基本上都被摆在葡萄藤架子下面的桌子上了,我们把甘蔗汁放进冰箱下面的冷冻柜。葡萄稍微有点紫了,Sam怂恿Qurius去摘一串来尝尝,他们俩丢了一颗进嘴里,几秒钟之后,酸涩感传递给敏感的味觉,使他们的面部神经都扭曲在了一起。这滋味令人印象深刻,尝过一次之后,必定不能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Sam一转眼又瞄准了阿杰和James,拎着葡萄和Qurius一起找他们去了。

在玩闹的过程中把菜都摆好,我们随意坐下吃饭,给奶奶倒了没有冰过的饮料,其他的人都选自己想喝的东西。忘记说了,Morick还带来一些白兰地、威士忌和利口酒。自己开车来的人也没关系,家里有的是地方睡,大家想怎么喝就怎么喝,奶奶和大伙儿说了不用顾忌太多。

只是残留几分暑热的夏夜,卤得入味的吃食,再加上喜欢的饮品,最重要的是,身边都是让自己心情可以放松的人们,如此,恰到好处。

买了东边那户人家的卤猪耳,整个老街就属他家开的时间最长,可能得在我上幼儿园之前就有了。他家的猪耳朵与别家的不一样,别家都是用芹菜辣椒红油之类的凉拌的,而他家就是整个猪耳朵放进锅里和许多香料一同煮,十分入味,买一只还帮你切好,回家之后,来杯冷饮就着猪耳朵,十分惬意。他家以前的虎皮鸡爪我也爱吃,不过当他们把鸡爪上面的小腿骨截断之后,我就没再买了。理由是以前小腿骨里面的骨髓极其入味,如今精华全流失了,只剩下掌中宝还算可以,不过就不能跟中间那家的无骨柠檬鸡爪相比了。有一回猪耳朵卖光的时候,老板奶奶劝我试一试猪口条,我和奶奶都觉得有些腻,还是猪耳朵比较合口。

说起来,中间那家的无骨柠檬鸡爪我正好也买了,心想着好朋友们要过来,足足买了三斤半呢。街上三四家店里的鸡爪我都试过了,还是这家的口味最合适,又有胶质的弹性,又有筋骨的脆爽。他们家每满五十块钱送一个素菜,我每次都选笋子,脆生生的,也没有切得很碎,吃起来很过瘾。

Morick尤其开心,自从那次他和我们一起吃过卤味之后,就欲罢不能了,时常让杜先生出去买点猪蹄鸡爪回去。他和Qurius两个外国人还时不时给出评价,Morick有时和我聊天会说昨天吃的那家店口味如何,也算是吃出门道来了。今晚的鸡爪应该是符合他心意的,看他的样子,就着威士忌,面前一堆鸡骨头,明显是吃得很开心了。

我和他们都不一样的是,喜欢格瓦斯,家里面冰箱常备着,感觉像在喝面包,小麦的香气让人感觉到满足。啤酒我是接受不了的,阿正他们自己喝吧。

总而言之,开心就好。我已经对现在很满足了,人类若时时刻刻不知足,那就得等失去的时候才能懂得,什么是珍贵的东西。珍贵的东西无所不在,最重要的是,如何真正地享受它们。

吃完饭之后,众人帮着收拾了东西,顺便也活动一下,个个都吃得肚子圆鼓鼓的,吃完就坐着也会不舒服的。Morick倒是把我拉到一边,可能是有些事情想和我说吧。

“阿洵。”“嗯?”我看向他,却见他面色中一丝迟疑。

“有什么你就说呗。”我忍不住催了他一下,“今天的鸡爪不好吃吗?不会吧,我看你吃的挺开心的呀。”

“不是。”他表情依然有些难以言明,“你奶奶的病,真的只能靠她自己硬撑着了吗?”

“唉,是啊。我也做不了什么,就只能让她尽量放夸了心,好好过。”

“这样啊,医生都这么说,那不知道还有没有可能了。”他垂下眼,仿佛是在和自己说话。

我稍微抬头看了一眼夜空,葡萄藤叶子被风抚动,隐隐约约有被掩盖的黑色在其间。

“喏,你不是要看的吗?”我轻撞了一下Morick的肩膀。

“嗯?什么?”他才回过神来。

“你看啊。”我提示他,“我们家的蛇。”

Morick定睛寻找,家蛇藏匿的功夫实在是高明,就连我也不一定会立刻就发现它。Morick找了好一会儿,我在一旁忍住没有提醒,让他自己去找吧。

在另一边的Natalie忽然间惊呼起来,小葉和Sam过去,发现是我放在院子里的河蚌,伸出了洁白柔软的斧足。

夏夜的风也已经褪去了热,喝得微醺的好友和在月光下枝叶间的小动物……自从记事起以来,今夜仿佛是最热闹的。不同于节日请客的客套寒暄,这一切新鲜而又年轻,浪漫的氛围弥漫起来,却不迷乱,荷尔蒙散发的芬芳,令人愉悦,忘记忧愁。似乎连疾病都不舍得触碰这些美好的人类,害怕他们破碎出一道道细微的裂缝。

奶奶脸上的笑容慈祥,在黄亮的灯光下忙忙碌碌,和周围的年轻人们聊着天,没有丝毫的格格不入,我甚至在想,多和年轻的灵魂交流,是否能够驱除老旧躯壳内的腐朽,继而使病痛的部分也得到净化痊愈呢?

这似乎又是我在妄想了,我回头看今晚的夜色,黑的天被月打开一个缺口,从那里撒下来的光,煞是温柔,却也是一抹冷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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