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量神界。

急湍而下，掠过涯边生着的嫩条，来不及跨越那几层阶梯，便冲撞着向东南而去，尽数隐入茫茫不见底的天堑。

水汽氤氲，一个身影渐渐浮现，足踏一瓣冰蓝色霜花阵法，出了这道天堑，乘于急湍之上，逆流而行。

阵法落在草地上化为无形，露出其中绯紫色的四足，优雅地踏了几步，缓缓向前。

“有动静了？”

独角上下晃了晃，上面的风铃迎风发出一阵清脆的声音，方才那身影原来是一只隗知神兽。问话的女子本也高挑，可站在它的身侧，发冠只及它小腿处。

女子微微侧过身来：“过了多久了？”

“十三万四千……四百万年。”神兽道了句人语，听上去颇有些年纪。

“整整四劫，最后一道界域之门终于关上了。”这声音中喜忧参半。

隗知神兽没有说话，整整四劫，连界域之门都恢复如初了，可是涯下那人……

女子转过身来，靴子拂过嫩芽上的露珠。

“你还是别去了罢——”隗知神兽回首，“如今最安全的就是这儿了。”

向下，三界已然脱离掌控，法界亦破败不堪，好不了几分，往上，寰宇神界四大帝祖只剩一位苟延残喘，自顾不暇。

唯有无量神界，唯有这儿还存着一丝安宁。

“前辈多虑了，六道命盘都毁了，嫦婷如何能到三界去。”

“只怕你以这副灵体前往，”压根也不必他读心，女子的心思全放在脸上。隗知出言提醒，“去时易，返却难。”

女子轻叹一声：“嫦婷哪儿也不去。”

风过，兽角上的风铃再度响起，清透生机的草木转换了天地，眼前一片昏黄。

“叮铃铃，叮铃铃……”

“站住，你从哪儿来？”

“墟域。”

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守城士兵挡在她身前的刀没有放下，目光落在她腰间的瓶子上：“这瓶子里装的什么？”

一阵清脆悦耳的声音。

“故人亡魂。”女子答。

士兵脚下未动，依旧不允放行，问她：“可有灵珏？”

“我来自墟域。”女子再次强调。

“可它来自冥界，”士兵的目光指了下发着蓝光的瓶子，又对上遮地密不透风的斗篷，神色威严：“这里是幽冥之渊，任何从三界五行中来的生灵都要有通关灵珏。”

女子没做声。

士兵轻哼一声，对斗篷下的身影道：“现下三界动荡，什么阿猫阿狗都想混进我沉戈城，把我沉戈当什么？难民营么！莫说你来自墟域，就算你是天界的神仙，没有通关灵珏，也不得进入沉戈城！还是速速离开幽冥之渊吧！莫要等黑羽卫队飞来，啄你个死无全尸！”

说罢冲前面嚷道：“凡是没有通关灵珏的全部驱逐！你们几个盯紧点儿！”

抬脚挡了一个想偷摸爬进去的身影，城卫的目光收回来，又道：“姑娘，我劝你还是回去吧，幽冥之渊暗无天日，像你这样道行浅的混进去了也撑不过几日，不如回墟域去，说不定还能侥幸留条命在！”

斗篷下的女子没再开口。身体被人从后撞了一下，腰间的瓶子又发出一阵清脆的声音。

那人穿着银袍，腰间束着鹅黄色腰带，捧着一枚灵珏急急忙忙献上来：“我有灵珏，我有灵珏，我乃圣域天尊楚修！城卫大人让我进去吧！”

守城士兵接过灵珏，指腹轻轻抚过，几行字见于其上。

接着后面又来了几个。被挤到一旁的女子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挪动脚步，走向与沉戈城门相反的方向。

斗篷下清脆的声音与这昏暗的四周格格不入。身后飘来城卫们的谈话声。

“刚刚那几个是圣域的？天尊？”

“除了天界和圣域的，谁敢来我幽冥之渊逃生！”

“也太怂了吧！亏得混到天尊！若非那圣尊与我帝君熟识，他们也拿不到这几块灵珏！”

“神仙也怕死啊！如今三界战乱，冥府都乱成一锅粥了，凡人难入轮回，神仙身归混沌，孤魂野鬼更在三界内横冲直撞，撒了欢一样没得规矩。当真是天帝轮流做，鬼也安了家了！”

“还好我幽冥之渊生在三界五行外，真真是个福地！以前我还总觉得这沉戈城终日不见日光，总想到三界去晒晒太阳！”

“谁说不是呢！神仙都往这里逃，看来三界此劫难渡啊！”

女子渐渐走远，身后的声音越来越小。眼前是这方天地特有的幽暗。

“此、劫、难……渡。”

晦暗中，几盏红灯遥遥欲见，但因其速度极快，几瞬便到了跟前。女子站在道路的一侧，目光跟随着这支队伍到了城门口。

未等城卫开口，那轿帘便从内掀开一角，指节上叠着双层护甲，映着灯笼上的红光：“吾乃酆都城冥王，求见巫魃帝君，速速让行。”

冥帝竟也来了！

几个守城不敢怠慢，即刻便让开了路。进出的百姓也急急躲到道路的两侧。

“冥帝竟亲自来了？”

“这三界当真没救了？天呐，这场祸事烧不到我沉戈城吧？”

“你胡说什么！”城卫头子瞪着下属大声斥责，回头扫了眼百姓，眼底隐着不安的情绪，他左手不自觉地握成拳头，吞了口唾沫，烦躁地喊着：“排队排队！”

仪殿。

天启帝听到传报没多时，就见到了冥王的身影，还未来得及起身，冥王便跨进殿来。

“这寒岛紫烟还未泡好——”

“幽冥之渊的寒岛紫烟名扬三界，可本王却没福气好生品尝了！”冥王进了殿没有入座，急急问，“可有天界的消息？”

天启帝的手抬着没动，直愣愣地站在案几前：“莲、莲帝……”

“可有消息？哪怕一个字也行。”冥王目似点漆，掩映在她浓密的翘睫下。

天启帝在她的注视下慢慢低下头去，眉头紧锁，难以开口。

“就连你也没有得到任何消息吗？”

天启帝叹口气：“我巫魃一族的始祖虽然贵为天帝，可自他老人家入了这幽冥之渊，便已出了三界五行，我巫魃族与天界早已是同根不同源。”

“可沉戈城外有不少的仙人——”冥王不甘心地追问。

“哎，本是同根生，哪有见死不救之礼。我也只能尽自己所能，救一个是一个。幽冥之渊境域特殊，非有修为在身的不得入内，否则必死无疑。可有些小仙仍不听劝，远渡三界前来送死……”

天启帝叹气说着，言语间尽是无力感。

闻此言，冥王的眸子黯淡了下去：“想是天界也……”

她说不下去，沉戈城外不是没有神仙在排队。她亲眼看见的。

“酆都城呢，现在——”

冥王这才甩了身上的披风，慢慢坐下来，盯着茶盏中舒展开的茶叶道：“城门早已破损，万鬼入世，十殿阎罗已折七位，我……无力回天。”

天启帝虽已料想到了，可听着这话从冥王嘴里说出来，还是心惊不已。他张着嘴，惊了半晌。

冥王继续道：“人间苦不堪言，人皇试图以宏远大师升座法门寺来压制邪祟，扭转局面，可却仍不奏效。天灾人祸齐发，避无可避。如此大劫却不见天人入世度化，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他们也，自顾不暇了。”

天启帝的手紧握成拳，闷声砸在案几上：“恨我堂堂一个帝君，对此劫难却束手无策，真是愧对始祖！”

“还是窝着吧，现下只能盼着这幽冥之渊不被连累……”冥王神色凝重，“这场劫难应当只是□□之劫。”

“□□缘何遭此大劫！”

“我也想不通，三界内没有任何消息，我赶着来幽冥之渊，就是想从天启帝这里探些口风，”冥王重重地叹声气，起身接过随从手里的披风，“最后一道门也关上了，难道就真的无路可走了么？”

案几上的那盏寒岛紫烟她终是没碰一下，眼下她还哪有心思品茶。她半枝莲活了这么久，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就是怎么也没想到，竟然还遇上末世了。

她挪动脚步，仰头望向沉戈城昏暗的天际：“天要亡三界，我等难道只有等死的份儿了么？”

说罢她侧了下脸，与天启帝作告别：“既如此，我就不叨扰天启帝了。”

“莲帝可有何打算？”

冥王苦笑一声：“不过是徒劳无功罢了……我只是想去人间看看，有本王在，万鬼或许会收敛一些……”

会么？连她自己都不信。

“我随你去！”天启帝站起身，“能救多少是多少，只要道行够的，我沉戈全收！”

“本王代三界众灵谢过天启帝了！”

再无多言，天启帝没敢耽搁，同冥王一道出了仪殿，奔三界而去。仪殿中一时无声，独独那盏寒岛紫烟的香气弥漫着，摇曳着，味道愈发的浓郁。

末世降临，气象紊乱，瘟疫横行。自从踏入人间，就没一处干净的落脚地。

雨丝夹着雪片不停地撒下来，地上全是泥泞，所有的人都在逃亡，四处的鬼哭狼嚎之声。

一厉鬼张牙舞爪而来，原本是冲着这副完美的躯体，可当他看清那张脸后，吓得一哆嗦，转头绕开了。紧接着就是一声惨叫。

满目疮痍。

半枝莲收回手：“看吧，若非我是冥王，早就被这厉鬼侵体了。”

天启帝的身后盘旋着一队狼头雕翅的猛禽，正是神仙见了也发怵的黑羽卫队。

放眼茫茫几百里，却只有他与冥王站的这一处没有鬼魅邪祟。

“冥界炼狱也不过如此了……”天启帝喉咙生涩，悲从中来。

一个孩子跑过来，抱上冥王的腿。冥王蹲下身，把这个刚刚脱离□□的灵魂抱起来，踏过脚下的枯枝：“世人总惧怕十方炼狱，刀山火海，却不知真正苦的是人世□□，纵然冥界有酷刑千条百种，不及本王今日所见的……这血海尸山的……万分之一。”

“姐姐，我想吃碗面。”怀里的声音是如此的娇嫩，如此的好听。

身后却不停地传来哭声：“孩子，孩子，你醒醒啊！醒醒啊！看看娘亲，再看看娘亲啊！娘亲带你去找吃的啊！”

可在她不远处，那群恶鬼正对这具没了生气的稚嫩□□垂涎三尺。

泪珠再难忍住，冥王嗓子发紧：“天启帝，这就是如今的三界，我该怎么做，怎么才能救众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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