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行止想必站在这儿有一会儿了，伞上都落了薄薄一层雪。

他脸上没有往日看见沈清语时的欢喜与笑意，眉头微微皱着，在高大的山门前显得有些沉重和孤寂。

昨夜，傅言凉传来书信，说两年期限已到，门中长老对他迟迟不出关产生怀疑，让他早日回去。

这两年，每次沈清语下山，谢行止都会在山门前送她，等她离开后偷偷跟着，看她将山下的事料理完，又提前回来在山门口等她。

他曾在山门前送过她无数次，每次都是怀着不同的心情，但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满是不舍。

这次，是最后一次送她下山了。

以后再见，也不知道这丫头能不能认出他？

沈清语对谢行止的情绪一无所知，口中有热气呼出：“小师弟，我要下山办事，你可有什么想吃的？我回来时给你带？”

对于小师弟每次都来送她这件事，沈清语很感动，除了师尊外，就小师弟与她最亲近，为此，她每次下山办事都会给小师弟带各种玩的吃的。

虽然小师弟不怎么爱玩那些，吃的也多数都进了她自己的肚子，但这并不妨碍沈清语每次下山都问上一遍。

谢行止压下心中酸涩，扯出一个笑容，轻声道：“不用带了，我最近没什么想吃的。”

“真的没有想吃的吗？”沈清语觉得小师弟今日怪怪的，心事重重的样子。

谢行止依旧摇头。

沈清语不放心，变着法地又问了一遍：“想玩的也没有？”

见她这样在意自己的情绪，谢行止竟真的笑了出来，得她这样牵挂，也不枉他这两年日日夜夜地守着她。

反正他要走了，不妨讨要点好处。

他朝沈清语凑近两分，一只手撑着伞，另一只手轻轻拽上了沈清语的袖子，有点撒娇的意味。在绝尘崖两年，沈清语是什么性子谢行止摸得清清楚楚，这人看着清冷孤傲，实则最是心软，对亲近之人也是和颜悦色。

谢行止轻垂着眸子，装的可怜兮兮：“师姐，我昨夜梦见我爹娘了，我很想他们。”

谢行止刚来绝尘崖就跟沈清语说过他的家世，说他本是大户人家的小公子，除了有疼爱他的父母外，头上还有十二个宠他的哥哥，谁知天灾人祸，一场大火将什么都烧没了，偌大的一个家只有他一人活了下来。

沈清语也是没父没母的孤儿，但她打小就被掌门夫妇养在身边，大一点的时候又有师尊沈玉寒悉心教导，很少出现想家想父母的情况。

谢行止变化的模样在此时也才十四五岁，想到他这么小就经历了丧亲之痛，内心定然难过，沈清语不自觉拉着他的手安慰道：“没事的，你父母一定是想你了，所以才托梦来看你，以后绝尘崖就是你的家了，师姐就是你的亲人，你不会再孤单了。”

谢行止原本是随意扯的借口，现如今听沈清语这般轻声细语耐心安慰，竟真的想起了他的父母，苦涩慢慢涌了上来。

他眼睛不自觉有了热意，一把将人抱进了怀里，怀里的人僵硬一瞬，随即抱上了他，轻轻拍着他的背，温柔哄道：“没事了，没事了，以后师姐陪着你，你不会是一个人了。”

听沈清语说以后会陪着他，要做他的家人，谢行止心里越发的酸涩难过。

他没法告诉怀里这人，他要走了，以后都不会陪着她了，偌大的华竹峰又只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守着。

鼻尖是少女的清香，怀里的人温暖极了，他舍不得走，也不想走。

可他没法留在这人的身边，只能在此刻将她紧紧抱入怀里，听她一遍又一遍地安慰自己，说会陪着他。

明明看不见这人的脸，可沈清语知道他很难过，一遍又一遍地哄他：“师姐回来的时候给你带糖，吃了甜的就不难过了。”

过了许久，谢行止松开了她，从怀里拿出了一个铃铛给沈清语，想必是他贴身带着的，这铃铛到了沈清语手里，还是温热的。

这铃铛十分精致，似玉非玉，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好看极了。

沈清语捧着铃铛问道：“这是什么？怎么突然给我这个？”

见她喜欢，谢行止唇角扯出了一抹好看的弧度，“这叫唤心铃，有清音破障的作用，你带着，可以免受邪祟侵扰。”

这枚铃铛其实是从一件神器上拆下组装而成的，也算是一件神器，这些年一直跟着他，现如今，他要走了，没法守着这人，只希望唤心铃能代替他守着这人。

保佑她平安喜乐，岁岁无忧。

怕沈清语不要，谢行止解释道：“这个不值什么钱的，算是我的一份心意，师姐刚才说要做我的家人，可师姐每次下山我都不在身边，这枚铃铛放在师姐身上，我也能安心。”

少年忐忑不安，昨日又梦见逝去的父母，沈清语不忍拂他好意收下了。

见人收下，谢行止松了一口气，漆黑的目光一下子明亮起来，连冬日里的风雪都驱散了两分，他眉眼弯弯，怀着希翼：“师姐，我给你带上吧。”

沈清语看他片刻，将唤心铃给了他。

少年目光虔诚，低头的瞬间，心中的不舍难过浮现于脸颊，他十分认真地将唤心铃系在了沈清语身上，末了，还打了一个漂亮的结。

再次抬头，脸上只有笑意，之前的那些不舍难过仿佛错觉。

见他穿的单薄，沈清语微微皱眉，细心叮嘱道：“马上就是冬至了，你记得多穿点，不要冻着，我还等着冬至吃你包的饺子呢。”

听到这话，谢行止眸色微暗。

是啊，他前几日答应了这人，冬至要给她包饺子。

现下，怕是不可以了。

谢行止顿了顿，道：“知道了，到时候给你做，想吃什么都给你做。”

这是一句空话。

许是陪沈清语下山习惯了，眼下让她一个人下山，心中的担忧都快溢了出来，谢行止忍不住交代：“雪天路滑，下山的时候走慢点，遇到危险的时候记得躲一躲，不要硬上，另外，保护好自己，不要受伤……”

他喋喋不休，将自己能想到的都细细交代了一遍。

听得沈清语无奈一笑：“知道了，师弟，你小小年纪，怎么跟个老头似的？话这么多。”

临下山时，谢行止再次确认道：“师姐，答应我，无论如何，你都要带着唤心铃。”

只要你带着，遇到危险的时候这铃铛都会保你一命。

这人神情认真，眸中满是不舍和担忧，知道他担心自己，沈清语也不嫌他烦，笑着应下：“我知道了，你放心，我一定时时刻刻都带着。”

放心？如何能放心？

那是他的心上人啊，纵使有一分危险，他都是舍不得的。

谢行止眸色深沉，最后说了句：“天不早了，快下山吧，早去早回。”

绝尘崖坐落在苍梧山巅，从山门口往下望去，连绵不绝的长阶蜿蜒而下，两侧白梅怒放，沈清语今日披了一件绣有红梅的披肩，走在清寂的长阶上格外醒目耀眼。

沈清语不知身后之人的诸多情绪，一步一步地下了山。

她怎么都不会想到，这是她最后一次下山历练，也是最后一次见她的小师弟，谢十三。

谢行止孤身站在山门前，墨色衣袍上沾染上了晶莹的雪花，之前扯出的笑意在沈清语转身时便散了干净，只剩冷峻的面庞。

他静默地看着沈清语一步步走下山，直到那挺拔纤细的背影淡出眼帘，才收回目光，轻声低叹了一句：“再见了，我的心上人。”

他没有告诉那人，唤心铃乃是赠心上人的。

此后，山高水远清风明月，都是相逢不识的陌路人。

世上，再没有谢十三了。

***

沈清语离开后，谢行止开始着手脱身，他本想选取一个一劳永逸的办法，假死离开，可又怕那人难过，于是他选了一个折中的法子——触犯门规，被赶出绝尘崖。

这法子虽然有损声誉，却能让沈清语不那么难过。

谢行止取了自己的一滴血，做了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替身。

他在上面施了法，等时间一到，替身会损坏后山的结界，然后施法将周围的弟子引来，作为看见他损坏结界的人证。

以前沈清语告诉过他，后山除了是她的练功地外，还有保护劫生塔的一道结界，劫生塔内关押着自绝尘崖立派以来所收服的妖魔鬼怪，是后山禁地。

她在后山除了练功，还有就是看守劫生塔，以至于他第一次见她时，沈清语便告诫过他。

谢行止并未想破坏结界，只是打算装个样子，好借机让掌管戒律的长老处罚他，将他赶下山。

他只是个外门弟子，这样的错误，足够让绝尘崖将他赶走。

看着跟自己一模一样毫无破绽的替身，谢行止忍不住想：等那丫头回来，看不见自己不知道会不会难过？

想来，应该会的，毕竟那人太过心善。

做完一切，谢行止又借了绝尘崖的厨房，给沈清语做了最喜欢吃的桃花酥。

华竹峰的小院里，昨日堆的雪人还在，只是被雪淹没了，看不出脸上的神情，连雪人抱着的白梅都看不见了，只有一截光秃秃的树枝露在外面。

将桃花酥放入屋内，施了层法保持新鲜后，谢行止给昨日摘的白梅换了水，又将两个雪人堆好。

离开时，他极为不舍地看了绝尘崖一眼，他那一眼蕴含着太多的情绪，似乎将这两年里的喜怒哀乐都融于这一眼中……

…………

沈清语很快处理好了山下的事，回师门复命时，她手里提了很多糕点，虽然小师弟说没什么想吃的，但沈清语还是给他带了。

天色已晚，天空中还飘着零散的雪花，山道上的风吹在沈清语脸上，冷的她一激灵，转念一想有个人在等她，心中一暖，驱散了山间的冷意。

沈清语不顾雪天路滑，撑着油纸伞，脚下越发轻快。

抵达山门口，白梅与雪融为一体，只能通过空中幽香冷冽的气味判断白梅的存在，她第一眼就是去找那人。

整个山门前空无一人，沈清语有点失落。

她安慰自己：没事，天色已晚，再加上天寒地冻的，小师弟可能睡了。

沈清语拾阶而上，一路上都没看见什么人，就连巡逻弟子都不在，她不禁心生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