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过后，魔气逼入心脉，阿瑾彻底入了魔。

看着周身四溢的魔气，身上魔纹蜿蜒而出，形成了一朵盛开的罗魔花，诡异极了。

阿瑾无声看了会儿，不由地苦笑起来。

原来，这才是将他逐出百花宫的真正理由。

他入魔了。

而仙门，不留邪魔。

入魔后，他身上的伤快速地好了起来，原本皮开肉绽的地方也迅速愈合，只留下了四十九道长长的丑陋伤疤。

阿瑾不想他现在这个模样吓到别人，也不想让仙门中人发现他，他找了个人烟稀少的地方落脚，种了几株品种为玉楼春的牡丹花。

他不怨恨百花宫主，一丝一毫都没有。

对她动情是真的，她厌恶他，是他该得的。

一切是他心甘情愿。

他甚至会想，师尊没有亲自杀了他，对他都是一种慈悲。

阿瑾不想变成杀人不眨眼、正道厌弃的魔头，百花宫主教他的，他始终铭记于心。

他不能做铲除妖魔的仙门正道，可也万万不能做危害四方的妖魔。

为此，他常常控制自己的心神，不让自己失去理智，不想让师尊更厌弃他一分。

他将自己囚于这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准备了此残生。

可是，有人不许。

百花宫内，木长老将刚写好的书信封好，召来灵鸟，道：“将这封信送到那个短命鬼手里。”

哪怕阿瑾没有对百花宫主动情，仅凭百花宫主对他有意这一点，他就不可能留他性命。

那封信上，他以百花宫主的笔迹邀他一见，甚至没有多余的一句话。

但他相信，阿瑾会来。

在他眼里，阿瑾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货，哪怕这封信疑点重重，没有半句关于之前的解释，但凭那字迹就能让他不顾一切的自投罗网。

他眼中露出了志在必得的光芒，甚至连罪名和死法都替阿瑾一一想好了。

逐出师门后心有不甘，走火入魔，未报一己私仇杀上百花宫，被正道所杀。

没有比这更适合的结局了。

这样，既可以名正言顺的杀掉阿瑾，又能不让百花宫主记恨他。

毕竟，邪魔主动来犯，将他铲除，是仙门的职责。

如他所料，阿瑾收到灵鸟传来的信，看到信封上刻着的牡丹花纹后立马信了。

他甚至没有起疑心，在看到熟悉的字迹时，指尖都是颤抖的，沉寂下来的心再次涌动起来，不可言说的喜悦缓缓升起。

阿瑾良善，哪怕这封信真的有问题，抱着万分之一的痴念，再见一面的私心，他也会飞蛾扑火般的决然赴约。

第二人，阿瑾果然前去赴约。

赴约前，他专门找了一身从前的衣裳，白色衣袍，红色腰封，腰间挂着的弟子令牌在逐出百花宫那日被弟子拿走了，他找了块不起眼的玉代替。

他拉了拉衣袖，将手臂上的罗魔花纹完全遮住才露出笑来。

他希望百花宫主看见他时，他不是丑恶令人害怕的邪魔，而是曾经的那个弟子。

阿瑾不知道百花宫上等着他的是什么，他怀着满心欢喜，拿着那封信上了百花宫。

到了地方，他没有看见心心念念的人，等着他的是早已设好的生杀阵。

一腔欢喜被浇灭，一颗心像被冬日的雪包裹，顿时沉了下去，他艰难道：“师尊呢？”

见他穿着昔日的弟子服，木长老道：“你早已不是百花宫的弟子，有何颜面唤宫主师尊？穿这身衣裳？”

阿瑾咽下心中的委屈，不去争辩，只是拿出那封信，试图能见到百花宫主：“这是师尊写的信，我要见她。”

门中长老见他一身浓重魔气，个个如临大敌，见他拿着一封伪造的信件，心中越发不耻：“宫主尚在闭关，怎么会给你个魔头写信？”

拿信的手剧烈地抖了起来，他再傻也知道自己是被骗了。

骗他之人的目的，就是杀他。

见他入了魔，百花宫众人纷纷感到不耻，接二连三的谩骂声传来——

“我们百花宫出了一个觊觎自己师傅，罔顾人伦的弟子已经够难堪了，没想到你还入了魔，真是玷污师门名誉，简直该杀！”

“我们百花宫没有你这样的败类！”

“今日，我们就要除魔卫道，捍卫正道人心！”

……

木长老早就放出风去，说阿瑾被驱逐出宫后心声怨念，走火入魔，恐怕会为了一己之仇前来报复。

以防万一，百花宫早已布下杀阵，如今，见这魔头果然找上了门，更是群情激奋，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阿瑾就这样茫然地看着他们，脸上的憎恶、恶心、不耻、轻蔑、仇恨……

尽收眼底。

心一寸寸地冰冻起来，又冷又疼。

他究竟是做错了什么？才换来昔日同门的这样仇视。

就因为他喜欢上了师尊吗？

阿瑾不懂，难道喜欢一个人，也是错的吗？

心中一直存着的善念渐渐消亡，他身上魔气爆发，眸子成了血红色，无悲无喜地看着众人。

他看见昔日同门一个接一个的举剑扑了过来，脸上憎恶如此明显，心上被扎了无数刀。

明明都到这个穷途末路、人人憎恶的境地。

明明心念枯竭，沦为邪魔，无人挂念。

明明入了魔，修为大涨，早已不是之前那个人人可欺的小弟子，只要他想，动动手指就能将眼前这些他恨的，恨他的人杀个干净。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他还是不忍下杀手？

阿瑾一个劲儿的闪躲，未下死手，那些弟子以为他心生畏惧，跟从前一样懦弱胆小，越发不将他放在眼里。

耳边刀剑相碰，杀意震天。

都是想让他死的人，成千上万。

阿瑾倏地停了下来，看着喊打喊杀的众人，他突然生出了厌倦，感到了无生趣。

他主动松手，剑“哐啷”一声掉落在地，发出脆响。

他默默闭上了眼睛。

这样死了，也好。

免得连累师门。

众人见他弃剑等死，立马开了杀阵，万剑齐发之下，定要这魔头灰飞烟灭。

料想中的万箭穿心并没有传来，有没有疼痛。

恍惚间，他只听见一声熟悉的闷哼声和佩剑掉落的声响。

四周顿时静了下来，有温热的液体洒在了他的脸上，鼻尖传来血腥。

他猛然睁开双眼，心神俱裂，满眼血色悲凉。

百花宫主于空中替他挡下了杀阵，万剑穿体而过，鲜血四溢。

“师尊！”

“宫主！”

百花宫主对他扯出一个笑容，身躯随之如秋叶般坠落。

阿瑾稳稳接住，看着她满身红色，一时分不清是她爱穿的红衣，还是鲜血。

她浑身是伤，他都不敢触碰她，搂着她慌张无措道：“师尊……为什么……为什么要替我挡？”

百花宫主咽下一口血沫，对阿瑾道：“对不起……阿瑾，都是……都是师傅的错……是师傅没有……保护好你……”

今早得知阿瑾来了百花宫，阿瑜便去找了百花宫主，不知为何，他明明一向讨厌这人，可真到了要命的时候，他还是舍不得他死，去求百花宫主救命。

或许，他的心里，到底是念着他是他的师弟，念着是他替自己被狐妖抓走。

赶来救他的路上，阿瑜已经将之前发生的事都告诉了百花宫主。

她怪自己信错了人，造成今日后果。

阿瑾血泪斑驳，连连摇头，怆然道：“不！不关师尊的事，是我起了非分之想，是我的错！”

闻言，百花宫主苦笑了一声，这人，还是这么傻。

什么错，都揽在自己身上。

她费力地伸手去触摸阿瑾的面容，她的小徒弟明明满身魔气，可这张脸还是从前的模样，眼神依旧清澈。

“阿瑾……你因我入魔，我却救不了你……我逐你出宫……是想、是想保你一命……没有不要你……”

阿瑾紧紧握住了她的手，泪如雨下：“我知道了，师尊没有不要我……”

百花宫主抬手给他擦了擦眼泪，像从前一样哄他：“阿瑾……别哭……”

“好，我不哭。”他抬手胡乱抹了把眼泪，颤抖着哀求道：“师尊……怎样才能救你？到底怎样才能救你……”

他的师尊是世上最惊艳的女子，是世上最好的师尊，他从没有见过她这么虚弱，浑身是血的模样。

他陡然生出一股剧烈的害怕。

他尝试将灵力分给她，给她续命，可是他入了魔，灵力不再纯粹，根本无济于事。

百花宫主摇了摇头：“别、别费力气了……没用的……”

他眼睛布满血丝，哽咽道：“不！不会的！一定有办法的！”

百花宫主知道，没办法的，她先前已经重伤，这次强行出关，又中了杀阵，已经无力回天了。

她勉强挤出一抹笑，“阿瑾……告诉你个秘密……”

见她已经气若游丝，阿瑾主动俯身凑近，他想像从前一样笑着问她，可声音止不住的颤抖：“什么？”

“我一直知道……你对我的心思……我亦然……”

阿瑾满眼震惊地看着她，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知道师尊喜欢他，他明明该欣喜若狂的，可心里裂了一道口子，撕心裂肺的疼。

她不顾众人震惊的眼神，一字一句费力道：“今生……你我师徒缘定……若有来世……我便不做你师傅了……好吗？”

阿瑾颤抖着说不出来话，他满脸痛楚，过了许久，才积攒出力气，笑着哽咽道：“好。”

下辈子，我不做你的弟子，你不做我的师尊。

我们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怀里的身躯一点一点凉透，额间的牡丹花钿也失了颜色。

身旁人说什么他已经听不见了，也不管他们现在是以什么样的目光看着他。

他慢慢低头，在百花宫主眉间落下一个虔诚的吻。

阿瑾将百花宫主小心地放在地上，捡起了掉落一旁的折芳剑。

宝剑依旧生辉耀眼，用剑之人却香消魂断。

剑柄处挂着他之前送的剑穗，于清风中摇晃，生出悲凉之意。

握着这把剑，他陡然生出无限恨意。

他双目血红，目光所及之处都是弟子叫嚣着要他偿命。

弟子一个一个倒在了他的脚下，倒在了血泊里。

耳边传来震天的喊杀声，阿瑾麻木地杀了一个又一个向他扑过来的人。

这次，他毫不犹豫。

殷殷血色，蜿蜒百里，整个百花宫成了人间炼狱。

最后，仅存的善念也没了，阿瑾杀红了眼，血花四溅，他已经分不清谁是谁了。

满门覆灭。

阿瑾亲手布下了封印大阵，以折芳剑作为封结，将自己连同这些死去的弟子，都封在了封印大阵中。

从此，世上再无百花宫。

也将再没人知道这段不为人知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