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子里来往的女眷们兀自忙着攀谈交流,没人注意到远处亭阁二楼的窗户开了条缝,有人坐在阁楼里,把园子里的一切尽收眼底。
“老夫人,这是今日来赴宴的所有女眷的名帖,”婆子恭敬地奉上一沓名帖并一张名单,向主座的镇国公夫人禀报道,“女眷们带来的适龄姑娘家名字,也都在这了。”
镇国公夫人点点头,翻了翻各家名帖。
坐在她身侧的儿媳孟氏则是在她的示意下,打开名单,对照着名帖,是不是朝着亭阁窗外的众人扫一眼。
“来的人,倒是比儿媳想的还要多,”孟氏看着名单上密密麻麻的字眼,眉头微蹙,“怕是又要引得言官弹劾一通了。”
“不一定,”镇国公夫人摇头,推出了几张名帖向孟氏示意,“你且看这几位。”
孟氏循声看去,旋即目露惊诧,嗤笑出声。
“往日里弹劾我镇国公府时牙尖嘴利,却不曾想竟也有意往我镇国公府塞人?”孟氏冷笑一声,亲自执朱笔把名单上相关的女眷名字划去,“若是他们坚持到底,我还高看几分,可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一群沽名钓誉之辈!”
比起孟氏的气闷,年长的镇国公夫人这些年看过的尔虞我诈不知凡凡,气定神闲的宽慰孟氏。
“有利可图之时,多的是见风使舵之辈,不必为此生气,”镇国公夫人说着,挑出了几张名帖,“这几个还不错,你看看。”
孟氏认认真真把老夫人挑出来的那几张名帖一一看过,心下有了思量。
“你自己看看,再挑挑,”镇国公夫人冲孟氏示意,让她不必顾忌自己,“你是珉儿的娘,你的意见最重要。”
孟氏点点头,倒是没有客气,从老夫人挑出的名帖中,又选出三张名帖,给老夫人过目。
名帖看的是家世,接下来还要相看人。
家世再合适,人不合适也不成。
孟氏想到这,在镇国公夫人的示意下,搀着她起身行至窗前,在婆子的指引下,仔细观察方才挑出来的那三户人家的女眷。
这边忙着相看女眷,一墙之隔的园子后边,却是个偌大的练马场。
萧程晋大刀阔斧的坐在围栏上头,满面愁闷的甩着马鞭。
“哒哒哒哒……”
一阵轻快的马蹄声渐行渐近,伴随着一声口哨,一只巨大的马头倏地伸到萧程晋眼皮子底下,呼哧呼哧喘出的热气喷洒了他一脸。
萧程晋:“……”
“姓孟的!”听着骤然炸响的狂笑声,萧程晋咬着后槽牙推开马头,一鞭子朝着马背上挥去,“你找死!”
马背上的人灵活避开鞭子,翻身下马,把缰绳丢给战战兢兢的马夫,背着手乐颠颠的走到萧程晋旁边,学着他的样子坐上了围栏。
“怎么了小表弟?”孟彰揽着萧程晋的肩头,冲他眨眼睛,“有什么不开心的,说出来让表哥开心开心?”
“别烦我,”萧程晋推开不着调的表兄,面露烦躁的威胁,“别逼我动手。”
孟彰同萧程晋年龄相仿,从还在襁褓里就开始打架了。
打到现在,表兄弟的感情越打越好,萧程晋的身手练得越来越好,孟彰被摁着打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孟彰想起后腰上现在还没消的淤青,见好就收的举起双手做投降状。
“行行,不碰你了,”孟彰笑嘻嘻的调侃道,“姑母她们正忙着给你找媳妇儿呢,你不高兴,怎么还自个儿在这生起闷气来了?”
“媳妇?”萧程晋瞥了孟彰一眼,“也不过是个被连累的可怜人罢了。”
听到这话,孟彰面上不正经的神色一敛,冲着不远处站着的小厮微抬下巴示意。
小厮立刻明了,后退数步警惕四周。
“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都是自愿前来,又不是强抢民女,”孟彰眯起眼睛,嗤笑道,“镇国公府,一等国公,一品镇边大将军,国公世子……这家世,多的是前赴后继想扑上来一步登天的人。”
孟彰平日里看起来吊儿郎当,一副纨绔模样,实则比谁都看得清楚。
“你也不必觉着对不起人家,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孟彰拍拍萧程晋的肩膀,宽慰道,“你若是实在过意不去,等人抬进府,你对人家好一点弥补一下不就成了?”
萧程晋低敛了眉眼没作声,紧握着马鞭的那只手却已用力到青筋暴出。
“女子何辜,”一片沉寂中,萧程晋后槽牙磨得咯吱作响,“镇国公府世代忠良……”
孟彰眼底闪过一抹复杂,却不知该如何宽慰萧程晋,面露苦涩。
是啊,镇国公府世代忠良,他孟家又何尝不是对皇室忠心耿耿,镇守一方,为渝国立下汗马功劳?
然而如今,殷家手中的兵权被一再打压,镇国公府也被逼出此下策……
不错,今日的这一切,都是一个计……一个镇国公府被逼无奈,不得不走的一步棋。
当今圣上生性多疑,伴随着年纪渐长,疑心病也愈发严重。
再加上一堆抱着各种目的的言官在底下拱火,有事弹劾一本,没事也要找点事弹劾一本,搅得朝堂之上浑浊不堪。
手握兵权,世代镇守边疆的镇国公府,更是遭受攻击的重点对象。
比起喜欢拉帮结派站阵营的一众文臣,镇国公府堪称一股清流。
镇国公府上下能有如今地位,全靠实打实的军功累积,并无任何其他势力背景帮扶支撑。
正因如此,不站队任何一方的镇国公府成不了某些人的助力,便被视为了眼中钉肉中刺。
既不能为己所用,亦不能为敌所用。
最好的办法,就是彻底扳倒镇国公府,瓜分兵权势力,壮大己身。
皇帝早有收拢兵权之意,然镇国公府并无其他根基,一旦兵权被收缴,怕是立刻就会被心怀不轨之人敲骨吸髓,吞噬的骨头渣子都不剩。
针对镇国公府“功高震主”的弹劾愈演愈烈,皇帝也渐渐升了打压镇国公府的心思。
从他特意越过如今手握兵权的镇国公嫡长子,偏要提镇国公长孙为世子袭爵一行上便可看出端倪。
且皇帝似是有意,让刚刚获封世子的萧程晋尚公主。
依照渝国的当朝律例,驸马不可掌兵,不任重臣,只领闲职。
镇国公府人丁稀少,到了萧程晋这一代,更是只有他一个男丁。一旦被皇帝赐婚尚公主,就是直接断了镇国公府的掌兵路。
日后皇帝收回兵权顺理成章,镇国公府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如此种种,事态紧急。
迫于无奈之下,镇国公府才匆忙想出给舞象之年的萧程晋抬妾的下策。
多少人都在盯着镇国公府的一举一动,镇国公世子未曾娶妻,先纳妾进门一事,定会在朝堂之上掀起波澜,以“私德不修”为由,大肆弹劾。
借此东风,皇帝为皇室颜面着想,也得暂且熄了让“名声有损”的萧程晋尚公主的想法。
萧程晋则能借此机会离开京城,前往边疆大营,远离是非。
“要真说起来,表兄可真羡慕你啊,”孟彰抬首望天,苦笑一声,低声喃喃,“纵使今日过后你名声有损,却能顺利从京城这滩泥沼中脱身。去边疆杀敌卫国,策马扬鞭,好不快活。你表兄我,大抵这辈子都只能困顿在京城之中了。”
萧程晋沉默片刻,忽而跳下围栏,打了一个呼哨。
浑身漆黑的骏马自远处飞奔而来,如同一道闪电破开阴云,冲至萧程晋面前扬起前蹄,嘶鸣一声,用大脑袋在萧程晋身前不住地蹭。
”不奋力一搏,怎知前方路途是否坦荡?只要不放弃,总有希望。“
萧程晋揉了把黑马的脑袋,从随身携带的荷包里摸出一块方糖喂给它,翻身上马,挽了个清脆的鞭花。
“表兄可愿与我一较高下,来比一场?”
孟彰抹了把脸,哈哈笑着从围栏上跳下,牵过自己的爱马,冲萧程晋讨彩头。
“先前在你书房里看到的那块黑砚不错,若是我赢了,表弟可愿割爱。”
萧程晋手握缰绳,挑眉道:“你先赢过我再说。”
“啪——”
鞭声呼啸,两匹骏马如离弦利箭般疾驰而出,骏马非凡,少年意气风发。
*
冉婉都一次被带出来参加这么盛大的宴席,为防止出差错,她全程都紧随秦氏之后,亦步亦趋,谨小慎微。
连最先来同她搭话的齐湘,都嫌弃她性子太沉闷,很快对她失去了兴趣,转头去寻了旁人聊天。
镇国公府举办的宴会,顶了一个“赏花宴”的名头。
实则偌大的园子里,并无甚应季盛开的花朵,只有零星几棵梅树上攒了些刚冒出来的花骨朵。
无花可赏,无趣事表演解闷。
很快,跟随长辈而来的诸多小姑娘们便耐不住性子,面露几分不悦烦躁。
恰逢这时,有镇国公府的管事婆子前来,招呼诸位爱玩闹的小姑娘们去放纸鸢解闷。
初冬的天气寒凉,并非是放纸鸢的好时节,却引得一众姑娘们趋之若鹜,忙不迭就要跟着管事婆子走。
忙着交际的夫人们也没管控,少了这些小姑娘家家的,更方便了她们说话。
唯独跟在秦氏身后的冉婉,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安安分分立在秦氏身后,低眉敛目,乖巧不已。
冉婉这沉默寡言的性子,旁人看来太过无趣,却入了某几位夫人的眼。
“这位姑娘,怕是冻着了吧?”一个丫鬟忽然走到冉婉身侧,热情关切道,“后厢房里燃了炭,姑娘不如去喝杯热茶,暖暖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