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中秋。

许多树木都在掉黄叶，四下都是光秃秃的枝丫，不免给人一种荒凉的感觉。

可也有好处。

少了枝叶的遮挡，远山低迷灰云，还有开封城房子的轮廓，都像是被人用画笔细致勾勒过一番一样，在透明清亮的空气里，如同更被水洗过，越发明晰。

——像极了水墨画。

开封府堂上，包大人一身威严官服，盯着还戴着头套的古怪男子。

张龙伸手将那黑色套子摘下来。

包大人拍着醒木，神色严峻：“堂下何人！”

姜姜他们站着，眼珠子偷偷四处瞄。

哇……

原来升堂是这样子的啊……

玩家感叹。

她的眼神没有给到前侧的人。

“我是李大野。”有些耳熟的名字，就这样被说出来。

嗯？

“放肆！”给他摘下头套的张龙一怒，差点儿就要抬脚给李大野踹一下。

李大野叫冤：“我真是李大野！”

包大人脸色不变，问他：“哪几个字？”

“木子李，大小的大，野外的野。”

这个占便宜的名字……

姜姜想起这个人是谁了！

这不就是上一站点，欺骗他们的那个可恶玩家！

小姑娘瞬间瞪圆转过去的眼神，实在不要太明显。

包大人将目光转向姜姜：“竹姑娘认识他？”

啊这……

很难解释。

不过，事情既然已经发展到了这样的地步。

抱歉了，陆叔叔，还得借用你的脑洞来糊弄一下。玩家这么想。

“其实……”小姑娘欲言又止，含糊其辞道，“大家都是被迫的来着，那个……组织给我们安排了任务。如果我们不照着办的话，就会……强制死亡。”

组织=游戏公司。

被迫=大部分玩家都会参与游戏。

任务=游戏任务。

强制死亡=非自愿下线的合理化设计。

有毛病吗？

没有！

听到小姑娘的话，场上的人脸色都肃然起来。

包大人和八贤王他们是对此等漠视律法、人命行为的愤怒，玩家们则是对姜姜坦诚态度的担忧。

——担忧系统判定违规操作，罚个残血什么的。

这样的担忧落在包大人和八贤王眼里，就成了默然的肯定。

八贤王望向小姑娘的眼神里，关切以外，还有一丝藏得极深的心疼。

他想，其实她也很惶恐吧。

展昭感觉自己胸腔里，充斥着一股乱跑乱蹿的气流，将他撞得心中发闷、喉头发哽。

他想，这会是多么令人无望的日子。

气氛一时安静下来。

然后。

【[公告]：恭喜玩家竹姜姜，获得阵营线索*1】

【阵营线索：花谢花飞花满天（注一），你的队伍有点癫。】

姜姜：“？”

【[公聊]我是你大爷：艹！我把自己送给锦鲤换线索了？】

【[公聊]丧丧丧人：请仔细展开说说。】

【[公聊]立志睡遍天下美男子：嘎嘎嘎，正在现场看直播。】

……

公聊频道再一次热闹起来。

姜姜觉得有点儿闹心，不太想理会。

横竖叶蕊蕊是控评高手，让她浪就是。

包大人接下来的审讯可顺利多了，李大野配合无间，除了游戏系统屏蔽的关键词以外，什么东西都往外说。

——求的就是能拿到阵营线索。

叶蕊蕊将这一段视频录下来，要是李大野敢把拿线索的秘诀主动说出去，她就发到公聊频道，祸水东引。

【[公告]：恭喜玩家“我是你大爷”，获得阵营线索*1】

【阵营线索：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注二）】

白徵筠和白芝韵对视一眼，意识到了点儿什么，不紧不慢将前面三个世界的事情也说了一些出来。

他们由始至终，遵纪守法不乱来，没什么不能说的事情。

然后……

【[公告]：恭喜玩家“白云公子”，获得阵营线索*1】

【阵营线索：谪仙天上去，白雪世间香。（注三）】

【[公告]：恭喜玩家“叫我白姑娘就好”，获得阵营线索*1】

【阵营线索：海棠未雨，梨花先雪。（注四）】

叶蕊蕊一看，这种好事儿哪里能漏掉她！

“还有我……”叶蕊蕊将声音沉下来，露出一种隐忍已深的难过表情，“其实……我是丽贵妃的外甥女林梦露，我娘亲为打击报复先帝，替姨母报仇雪恨，卖身投靠组织，想让组织教她绝世武功……”

丽贵妃，也就是司嘉丽。

叶蕊蕊本人上一站的身份。

姜姜瞳孔扩大，脱口而出：“什么？”

这也是能编造的吗？！

自己给自己当姨妈是什么鬼啊？！

可惜，NPC似乎将她的震惊误解了，眼里流露出“这是什么天家秘辛，我真的能听吗”的表情。

“只可惜，她身体不好，受不住练武的凄苦，不到三十就香消玉殒，留下六岁的我在组织苦苦挣扎……”叶蕊蕊戏好，双眼还冒出涟涟泪水，一脸愁怨看着包大人那双如同火炬的眼，还半点儿不心虚！

姜姜：“！”

慕了慕了。

不愧是恋爱游戏集齐所有卡片he结局的女人。

小场面啦，淡定。

叶蕊蕊还在继续：“组织想让我继续母亲的事情，让我找官家用美人计，让官家爱上我，再狠狠抛弃他！杀了他！乱了这天下！”

全场人：“！”

包大人、八贤王等：简直放肆！目无法纪！不知所谓！祸害苍生！

玩家们：厉害！这也能掰扯！六六六。

一双双眼睛，瞬间胶在她身上。

叶蕊蕊享受着这样的目光，丝毫不怯场。

她一副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但是眼泪它不听话的样子，眼神可谓倔强又高傲：“可我不想走娘亲的路，我从未见过姨母，未曾与她一同长大，被她细心照料。也未曾听说过当今不仁，祸害百姓。相反，我这些年来听到的都是官家仁慈、怜爱苍生，这样的皇帝，我宁死也不愿杀！”

这傲然挺立的姿态，如寒梅绽放，不为雪压低头，大大俘获了在场半数以上人的心。

叶蕊蕊满意看着自己的好感度列表，瞬间冒出来的几个人。

赚了。

【[公告]：恭喜玩家“立志睡遍天下美男子”，获得阵营线索*1】

【阵营线索：含娇含笑，宿翠残红窈窕。（注五）】

听到这样一番话，包大人他们一颗吊着的心，总算放下，但也没有完全放下。

如此庞大、富有的一个组织，若是想要派人刺杀官家，总不会只令一人来执行。

叶蕊蕊也是料定了，玩家里面肯定会有狗胆包天的家伙印证她的话。

此次审讯，十分顺利。

姜姜他们可以走，但李大野却要被关三天大牢。

“为什么？”李大野不服，“他们也和我一样啊！都是玩家，怎么就区别对待了！”

玩家……

展昭琢磨着这两个词，感觉有些悲哀。

分明是被投入游戏，挣扎不得逃出的人，却偏偏还要自称一句“玩家”。

或许，真有人在这样的放纵之中，将包括自己在内的一切，都当成一场无关紧要的游戏，只是玩玩。

李大野被展昭有些哀愁的眼神弄得懵圈。

不是……

这表情是不是应该属于他来流露。

张龙心里也挺不好受，连带着对李大野都温柔不少。

“判你三天是因为你企图摘走开封府匾额，你说你有任务就有任务，手欠作甚。”

他把人推进牢里去。

牢里已有十来个玩家在，见到李大野半点不惊奇，神色自若来一句：“嘿，兄弟也是玩家吧？你也进来了？”

“开封府的牢饭还挺好吃，再过半小时就开饭了，你来得真巧。”

“兄弟会猜拳吗？要不要关我隔壁来，我这边连牌友都没，太寂寞了！”

……

玩家们荒诞的言论，落到张龙和展昭耳朵里，从可怕的疯言疯语变成“难以纾解唯有变态”的疯言疯语。

他们想象着自己落入到被当作一场游戏里不计生死的玩家，身上就是一阵汗毛竖起。

“他们的眼神是不是有点怪……”牢房玩家甲悄悄说道。

牢房玩家丁：“不是有点儿，是十分。”

“我怀疑这个眼神叫做同情……”牢房玩家乙摆出思考者的姿态，一脸深沉。

牢房玩家丙叼着稻草，甩开自己散下来的头发，伸长手撑在木柱子上，深情看着玩家乙，摆出霸道总裁经典壁咚造型。

“不用怀疑，大胆点，这就是。”

用稻草在编席子的玩家挠挠被虱子咬的屁股，没发表任何意见。

玩家们稀奇古怪的行为，让展昭和张龙越发觉得他们就是在绝望中，将自己逼成了彻头彻尾的疯子。

从牢房出来，公孙先生刚给姜姜诊完脉。

展昭的脚步往偏厅这边移动，默默站到包大人背后。

叶蕊蕊关心道：“怎么样？”

“情况稳定，不过毒性还没解除，仍旧不可大意。”公孙先生顺着他那有些灰白的胡子，这么说道。

八贤王眉间染上凛然的气势：“这毒……也是你们说的那个组织所下？”

“应该不是。”姜姜也有些不确定，但她觉得，“组织下的毒一向都是无色无味的毒药，只有到达某个规定的时间，毒才会突然发作。”

比如，下线时间到了还没完成任务。

白徵筠补充道：“又或者组织急召我们回去，就会催动毒药，给我们一点提醒，让我们抓紧时间回去。”

比如，提前完成任务，进入离开倒计时。

姜姜总结：“组织应该不需要格外下毒才是，可能是我失忆期间，得罪了什么人？”

“从现在开始，此事不要泄露出来。”包大人顺着自己黑漆漆的胡子，沉声道，“本府会想办法，将你们都救出来。”

姜姜嘴甜惯了，当即就捏着拳头，一脸坚定与向往，吹起彩虹屁：“嗯呐！包大人断案如神，肯定能帮助我们脱离苦海，早日实现自由！”

几人看向小姑娘的眼神，都慈爱不少。

——苦难之中，开出这么一朵向阳花来，真是不容易。

姜姜被看得心里发毛，赶紧找了个借口离开开封府府衙。

八贤王看着小姑娘融入门外灯火的背影，垂眸摸向袖袋里的木盒。

作者有话要说：注一：曹雪芹，《葬花吟》

注二：李清照，《醉花阴》

注三：王十朋，《梨花》

注四：王雱（pang第一声），《眼儿媚》

注五：温庭筠，《女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