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固吉叩响门,然后站在一旁候着。
片刻后,门开了一条缝隙,一只细长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一通他,声音疏离:“有什么事吗?”
固吉垂下眼睛,似乎是在避着门内的景象,说道:“新人。”
那只眼睛转了转,目光打在了三下雾身上,几乎要具象化的冷漠从那只眼睛里溢出,看的她很不自在。
“为什么是你?固元人呢?”
“月中,他按时翘班。”
“人是哪来的?”
“住持院。”
男人打开了门,漠然地说:“品相不错,留下吧。”
三下雾没有犹豫,随着他走进了门内。固吉在原地站着没动,直到大门砰地一下关上,脚步声也逐渐变得模糊,他才缓缓转身离去。
院子很普通,香炉里燃着大把的香,百合的味道太过浓烈,呛得人眼睛生疼。
三下雾忍着想要咳嗽的冲动,硬生生憋出了几滴眼泪,她拿袖口抹去之后,发现和尚正在眼神古怪地看着她。三下雾这才发现,这和尚原来只有一只眼睛,或者说,他的脸上只留有一只完整的眼睛了,其余地方都遍布着疤痕,甚至看不清五官。
有亿点吓人。
但是一定没有任务失败吓人,琴酒今天那么反常,若是把任务搞砸了,还不得被他生吞活剥了。
想到这里,三下雾扬起了一个笑脸,小心翼翼地问:“和尚,你的另一只眼睛呢?”
和尚的神情更古怪了,原本皱巴的脸也更加皱巴了。
“你怎么了?也不喜欢这个味道吗?”三下雾又掉了两滴眼泪,脸憋得通红:“和尚,我们要去哪?我快要呛死了。”
和尚的嘴唇蠕动了几下,吐出几个字来:“你有……”
“常宜,在吵什么?”西侧的厢房里传出一道声音。
和尚止住了话头,恭敬地对房内人说:“方丈,师兄送新人来了。”
“嗯。是男是女?”
“方丈,是个女孩儿。”
“送去后院吧。”
和尚那张皱巴的脸似乎轻松了一些:“是。”
“等等。”里面的人忽然道。
和尚顿住,已经转到右侧的脚尖却不愿再调转回来,他不自觉地吞了吞口水。
“谁送来的?”里面的人又问。
和尚的喉咙动了动,最后不是很情愿地说:“常增师兄。”
“让她进来。”里面的人命令道。
“师父。”常宜的声音有些颤抖:“她、她已经十六了,模样也不怎么样。”
“是这样么。”方丈的声音带着些迟疑。
三下雾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任务目标差不多就是房间里这个老头了吧。虽然不知道常宜和尚为什么这么古怪,但这个门还是要进的。
她清了清嗓子,不满的说:“我哪里丑了,和尚,你只有一只眼睛所以看不清嘛?唔唔——”
三下雾被常宜捂住了嘴。
常宜那张脸凑近了确实是吓人,三下雾下意识给了他一拳,力度不是很大,但是他大概是没想到小姑娘会突然反抗,愣了一下便让她从手中逃脱了。
“喂,站住!”
在常宜的呼唤声中,三下雾绊到台阶扑在了房门上,血腥气从门缝里争先恐后地往外钻,她揉了揉鼻子,装作没有发现:“我不是故意打你的……但、但是是你先说我丑!那个,我、我们扯平。”
常宜气的紧,直接上前拽着三下雾的头发把她拎了起来,硬生生地往后院里拖。
小姑娘在他手里像只鸡崽子,不知道疼似地扑腾着手脚,她大约是吓坏了,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连哭泣都没有。
“让她留在这吧。”一门之隔的地方有人说道:“是个闹腾的孩子啊。”
常宜松了手,一脸的不甘心。
小姑娘身上的禁锢消失了,她惊恐地跑开,像寻求救星似地钻进了门里,头也不回地一头扎进了地狱里。
常宜拍了拍僧袍上的脚印,回到院门口——他该在的地方。
星星像萤火虫一样忽闪忽闪地,他抬头盯着天空,独眼里又只剩下冷漠了。
“你看到了吧,阿易。”他不知道和谁说道。
.
小道上。
固元醉醺醺地在前面走着,琴酒不耐烦地在后面跟着。
“呃呵,到了。”固元晃晃悠悠地推开库房的门,回头问道:“固吉让你来拿什么?”
琴酒有些嫌弃这位耽于酒精的光头,他在库房里四下看了看,把角落里那个落灰的油桶提了出来。
“哦,汽油哦。”固元自来熟地拍了拍琴酒的肩膀:“你拿这个做什么?唔,最近不都不烧了吗?”
“另一个库房,在哪?”琴酒拍开固元的手,单刀直入地问。
“你在说什么?好奇怪?”固元打着哈哈道。不过这个银色头发的男人不是个好糊弄的角色,固元话音刚落就有一把匕首抵上了他的咽喉。
“说。”
“我不知道!”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但是分贝提的很高。
寺院里的僧人都多少学过些体术,虽然不能达到师父或方丈的地步,但固元自认为很擅长逃跑——毕竟每次喝酒被师父抓包都要被追着跑上几圈。
他的后边有一只棒球棍,一袋滑石粉。只要趁这个银发男不注意攻击他的手臂,脱离匕首攻击范围之后就可以用棒球棍自卫,趁机用滑石粉洒在他的脸上,然后溜之大吉。
但是这个计划在第一步就失败了。动作完全被看穿,银发男挡住了固元的攻击,然后干净利落地扭断了他的右手臂。
固元闷哼一声,咬牙切齿地瞪着琴酒。
“另一个库房在哪?”琴酒再一次用匕首抵上他的咽喉,而且加重了力度。刀口处的皮肤渗出一丝血来,顺着脖颈流下,洇在僧袍上。
血腥气刺激着固元的神经。
其实每个人都差不多,血液的味道。——他突然这样想着,然后笑了起来:“哈哈,我不知道!”
在琴酒彻底失去耐心之前,固吉出现在了他们身后。
“放开他,我带你去。”固吉大约是跑过来的,他的额角冒出细密的汗珠,呼吸也并不平稳,但是强装镇定地说道。
固元瞪大了眼睛,那双被酒气蒙蔽的瞳孔终于现出一丝清明:“固吉?你做什么?”
“闭嘴。”固吉截断了他的话。
琴酒皱着眉头看向固吉,固吉也定定地看着他,带着恐惧和决心。
半晌,琴酒把固元丢在了地上,提起油桶朝外走着,走到一半又折返回来,捡起了墙角那根看起来很趁手的棒球棍。
“为什么!”固元突然吼道。
他用左手撑着身体,连滚带爬到固吉身边,抱着固吉的腿不肯他走:“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固吉,你为什么要背叛寺院!”
固吉并不惯着他,一脚把他踢开了:“你不是也很厌恶这里吗?”
“胡说!”固元有些惶恐起来:“我没有,我没有!”
“酗酒的是你,掉眼泪的是你,固元,我还以为你有多难过。原来在你心里还是寺院更重要吗?”固吉平淡的说着这些话,像一根根尖刺,尽数扎进固元矛盾的情绪里,扎进他已经不堪一击的自尊心里。
固元恍惚了起来。
他看到天上飘着很多很多的手臂,每一只手臂都挂在星星上,星星随心所欲地闪着,阿易就在那颗最大的星星上,特别明亮。
“不,不是的——我没有——寺院很重要——但是——”
天空为什么变成了红色,阿易为什么要哭,树长出了吃人的牙齿,摇晃着枝条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一只舌头缠了上了,黏腻地呼吸,粗鲁地吼叫,然后冒出一万只红色的眼球。
“我没有——对不起——不是我——”固元喊叫道。
琴酒掂了掂棒球棍,一棒子打在他的后脑勺上。
固元躺在草丛中睡着了,夏夜显得安静多了。
固吉从仓库里翻翻找找,为自己寻了一根禅杖来,他拎着那件奇怪的法器,毫无情绪地道:“走吧。”
他们绕过几个园子,然后穿过寺院的厨房。厨房是通往这座库房的关卡,里面候着一队守卫,大部分都不是和尚。
棒球棍和禅杖起了不小的作用,起码有一半的守卫是被它们干掉的。另外一部分则被琴酒用随地捡来的武器击毙,虽然那玩意并不趁手。
厨房后面是很大的一片空地,几颗年轻的松木环绕着正中一个圆形高台,那个台子很高,差不多要到琴酒的肩膀,但是面积却不大,最多只能站上七八个人。
高台四周散落着许多的……肢体。底层铺满了烧焦的骨头,表面上则趴着连骨带肉的腿脚或手臂,新鲜的,腐化的,沉默地叠在一起,空气里盈满了死亡的气息。有几只乌鸦在空中盘旋着,对闯入领地的两人发出难听的叫骂声。
连琴酒都有些疑惑。
仓库?设在这种地方吗?这里既没有房屋,也没有货仓,分明是秃子为了满足癖好而特意设置的集中营。
他按上腰间的匕首,沉声道:“别耍花招。”
“就是这里了。”固吉仿佛没有看见那些东西,他踩着灰白僵硬的手指爬了高台,无数沉默的尸首簇拥着他,瞧着他动了哪里的机关,瞧着高台缓缓下降,瞧着他们沉入黑暗的地底。
冷静……不要颤抖……不要激动……即将迎来最热烈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