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粲必不可能理他。反正微信也没有显示已读的功能，屏蔽、静音丢在一边，万事大吉。

翌日他在梦中逛深海手工市集，站在鲇鱼师傅的摊位前对两顶不同花色的海螺帽子游移不定，突然头顶海水震荡，各色海洋生物逃窜，激起更大的波浪，小小的市集分崩离析，更别提海螺帽子，偏地震还来得颇有节奏——

“嗡——嗡——”

是该死的手机。

海水消散成碎片，路粲意识模糊地接了电话：“喂？”

“路粲，六点是游戏任务刷新时间，可以开始新一轮……”

路粲反应了好几秒，才搞懂听筒里的声音在说什么。

“你他妈有病吧！”

他恨恨挂了电话，干脆利落地拉黑，顺便把微信也拉黑了，再一看时间，不偏不倚六点整。

“苍天啊……”

路粲卷着被子倒头睡去，试图续上刚才的梦，不知道鲇鱼师傅还愿不愿意继续出摊。

但好死不死梦见的是学校高中运动会，他跳高跨过二米一，湛湛天光中碧绿树影摇动，他在攒动的人头里却只想找到一个人的脸，计瑾瑜真的在抬头看他，笑得很灿烂，手里举着一瓶矿泉水冲他狂摇，也不知道是加油还是打算等他下来把他滋一脸。跃过跳高栏杆只有一瞬，但计瑾瑜的神情像慢镜头一样在他心中刻录——这人少年持重，总是很温和沉稳，但很少笑得这么灿烂，眼睛也亮闪闪的。比剧烈运动更来势凶猛的原因推高了他的心跳，让他猛地落下去，砸到一杯巨大的柠檬汁里，张开嘴想说话，咕噜噜地冒泡泡，窒息失去意识前见到的最后一幕是鲶鱼师傅戴着潜水头盔追来，试图找他多给的两块钱，钱上印着计瑾瑜的脸。

然后他两眼一黑，又醒来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

路粲坐起来抓了抓头发，窗帘缝隙洒进金灿灿的阳光来，已是天光大亮了。他拿过床头柜的手机，再也没有计瑾瑜的消息，当然，都拉黑了还能有才叫有鬼。但兴许是晴朗天气叫人心情平和，也兴许是在梦里窥见一点往日心动，他把手机丢到一边，抱着被子不无迷茫地想，计瑾瑜到底为什么在渡城，又是为什么突然以玻璃艺术家的身份出现？无论哪件事，好像都与他原本的规划无关，而他再清楚不过，计瑾瑜的规划是极少极少落空的。

窗口切进来一角阳光，装修舒适简洁的书房里，计瑾瑜正塞着蓝牙耳机，把石膏腿架在矮桌上，素描本又垫在腿上，姿势不很健康又不失优雅地单手修改设计图。龟背竹随风轻动，洒下静谧光影。与这副宁静景象不同的是电脑屏幕上的缤纷热闹，模拟器开着，里头是小鸡农庄正兢兢业业地自动生产，面包接着铁矿，绸布紧跟牛奶，上期冠军队伍还奖励了无人机，此刻那个电子蜜蜂一样的家伙正在满园巡视，视角切得飞快，绝不叫一条流水线空置。

“那下次发布会我们想用的元素先发你看看。虽然是第一次合作，但咱哥们儿有话都直说，有不清楚你问我，费用我肯定多给你争取……不是计哥，你玩就玩，把声音关了行吗？”

“噢，不好意思。”计瑾瑜伸长手臂去关了电脑的声音，“行啊，文件我收到了，一会儿看。你继续？”

沈彦在电话那头很无语：“应该是你继续啊，你说你也不爱玩游戏，费这劲干嘛呢。”

“这游戏数据平衡做得挺好的，只要摸清规律，都能按计划进行，也不费事。”

“行吧。接着说你刚才提了一句那个谁，前男友？咱们虽然一个学校，但我跟你们只高一同班，跟路粲也没说过两句话，不熟。”

“他本来也不怎么会跟人相处，二愣子一个，身边都是狐朋狗友，也就他没事人似的。”

“是吗？我光记得你帮他打架背处分了。后来听说你俩谈上恋爱了我还挺……挺惊奇的。”

“不会吧，他挺可爱的啊，长得也好看。”计瑾瑜语气质疑，“你很惊奇吗？我不记得了。”

沈彦没好气地道：“神经病啊，我是直男！”

计瑾瑜笑得划出去一笔，拿了橡皮来擦，沈彦在那头道：“不是吧，你是现在还喜欢他啊？”

他沉默下来，半晌答了一句：“不知道。原本没想能再遇到他，但再遇到他，就总想和他说话。”

“得了吧大哥，我都怀疑你是不是因为这个当年才非要回渡城。不然待在锦市不好吗？就算是你……”

话到一半，沈彦极速地收了话头，不让它滑到不该去的地方。反倒是计瑾瑜把刚才那根歪了的线修正了，轻轻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下意识。”

“……那现在打算怎么办？”沈彦生硬地转回八卦，“你想跟人家说话，可搞砸了吧，人家把你拉黑了！”

“诶，你知道小粲什么地方最有意思吗？”计瑾瑜语气轻快，“就是他其实不会真的生气。”

“一把推得胳膊都吊脖子上了还不会真的生气？”沈彦深觉他有毛病，“警惕家庭暴力！”

“你这话可别让他听见，他可不乐意跟我一家。”计瑾瑜笑了笑，“放心吧，我有数。”

新的水草灯正在派送中，旧的那个大概是功率不够，红草都发不了色，路粲又精挑细选一个，今天可算要到了。他啃着汉堡找了个游戏实况看，不时看一眼手机，就等快递电话来。吃完了汉堡，它终于震动起来，屏幕上显示一个陌生号码，路粲立即接起，语气难掩喜悦：“喂？”

“路粲……”

路粲反手就要挂，只听那边迅速传来：“先别挂。”

不知怎的，计瑾瑜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轻。路粲迟疑了一下，只听他道：“我换灯泡把自己摔了，你能不能过来帮我……”

“你有毛病啊，嫌自己不是个真残疾人是吧？”路粲大吼一声，“你等着，我过来。”

然后迅速挂断了电话。计瑾瑜在那边举着电话愣了愣，下半句话都没说完：“……换个灯泡。”

路粲出门打车时才发现自己不知道计瑾瑜的地址，手机却又适时地响了一声，陌生号码发来一条短信，写着一个远在郊外的地址。他想了想，从家里抓了一些纱布和膏药塞到双肩包里背着走了，也不知道能有什么用。

出租把他放下，路粲环顾四周，从不知道渡城边上还有这样的地方，但也来不及计较，照着门牌号找过去——找到的时候他感觉这是多此一举，这栋小屋素白的外墙上挂着一块透明玻璃质感的招牌，上头画着的还是他头像那条腊肉似的简笔画鱼。

他找了半天，拉了门边的铜铃，却没响，仔细一看，里头没有铃舌。头顶上传来细细电流声响，计瑾瑜的声音响起：“进来吧，门开了。”

实木大门自动敞开一条缝，路粲推门进去，只见正厅中的天花板上垂挂着形状、色彩各异的玻璃小盆，里头养着水生根植物，下头正中一条浅色木桌上大小的玻璃制品组合摆放，竟是一个小小的热带雨林景象，阳光透过五彩的椰子树、粉红的小猴、蓝绿的鹭鸶，在桌上映出不同于现实的瑰丽光斑。路粲走过时觉得漂亮，转眼就忘了追究那个铜铃究竟是个高级的门铃还是自己犯傻摇错的装饰品。此时，计瑾瑜本人的声音从右手边的屋里传来：“路粲，这边。”

“啊。”

他答应了一声，想起正事，匆匆推门进去，却见计瑾瑜姿态休闲地坐在椅子上，及肩发在脑后扎成小球，身穿浅色T恤和短裤，手边一杯咖啡，正目不斜视地看着电脑。路粲狐疑地走过去，却见显示屏上又是、又是——

“你买了小鸡农庄的股票啊这么努力？”

“没有啊，这不是挺有意思的吗？”计瑾瑜顺手调成自动，转过头来对他笑，“来了？”

“来了……什么来了没来，你不是摔着了吗？”路粲环顾四下，不知道该把包放哪，这书房很是计瑾瑜的风格，漂亮又整洁，没一处陈设多余，于是只好又背着，“摔哪了，严重吗？”

“没有，就是踩空了一下。但我发现一只手还是换不了灯泡……”

“……”路粲叹了口气，“灯泡在哪？我帮你换。”

计瑾瑜指着桌上，路粲拿过来看了看：“换哪？”

“这边。”

路粲看了他手指的方向，心下一阵莫名：“就书桌旁边这个壁灯你还要踩凳子？”

计瑾瑜很坦然：“对啊，我腿瘸。”

“怎么，你去看腿的医院是哆啦A梦开的吗，走出来就变成小矮子？”路粲麻利地给他换上灯泡，“好了。”

“谢谢。”计瑾瑜站起来，努力地挪了两步，“你随便坐吧，我给你倒杯水去。”

路粲看着又于心不忍：“别忙了，你坐吧。”

计瑾瑜倒是干脆地坐下：“那你自己去。杯子和饮水机都在里屋。”

“行。”

路粲走到一半，计瑾瑜又指挥道：“能再顺手从冰箱里给我拿个冰淇淋吗？要椰子味的。”

路粲质疑：“你能吃冰淇淋吗？”

“能的。你要是想吃，给自己也拿一个吧。”

转进里屋，是个带篱笆露台、放着沙发茶几的起居室，小吧台上头垂下轻薄的深蓝长方体玻璃灯，此时不亮，阳光照进来，屋内陈设竟如漾着水波，想必开了灯就像沉在海底。路粲很喜欢它，多看了两眼，打开冰箱冷冻层更是有些高兴——里头整整齐齐地码着冰淇淋，右边是他喜欢的葡萄味。

他拿了自己的，又拿了一个椰子味的回去，计瑾瑜倒是也没闲着，给他拖了个铺凉席的软凳出来。

“谢谢。”

阳光有些刺眼，计瑾瑜伸手拉了窗帘，它被滤出一层月色似的温热。路粲好人做到底，帮他打开了盖子：“放咖啡里？”

“啊……放一半吧。”计瑾瑜把咖啡推过去，“没想到你还记得。”

“挺好吃的啊，记得也正常。”

路粲帮他放了冰淇淋，又自己坐下来，挖了一勺葡萄冰淇淋送到嘴里，高兴得眯起了眼睛，活像顺了毛的猫，此时看见计瑾瑜僵硬地举着石膏喝咖啡的滑稽样子，也有了点搭话的兴致。

“诶，你这腿是怎么伤的，严重吗？”

“之前走路没看，让车撞的。”计瑾瑜努力地抬了抬，“再有一个月也差不多了。”

“那你……这挺不方便吧？”

“是有点，不过我本来也不爱出门，也还好。”

路粲撇了撇嘴：“不爱出门还专程跑来看房子。你不来看房子能被我推成这样？”

计瑾瑜对他的倒打一耙置若罔闻，自然地道：“因为听说房东叫路粲啊，就还是想来看看。”

“……”路粲低下头去，“我有什么好看的。当年没见你爱看，过了好几年，倒是腿都断了也要看？毛病啊。”

“是有点。”计瑾瑜垂下眼睛笑了笑，“当年……是我不好。”

“那当然是你不好了，那还能他妈的是我不好？”路粲叼着勺子抬起头，“计瑾瑜，你说你真是……”

“对不起。”

他道歉如此干脆，路粲倒是一时语塞。他憋了半天，没说“没关系”，大概是忘了，只憋出一句：“那当时为什么……”

“哎，不过你说得也是，我那会儿要是离你远点，现在也不至于生活不能自理。”计瑾瑜看着他，截断了他的话头，“路粲，你还是得负点儿责吧？”

“啊？”话题转得太快，路粲眨了眨眼睛，吊高了眉毛，“计瑾瑜，你休想……”

“帮我做点普通的事就行。比如今天这样换换灯泡什么的……而且我也没法做饭啊，你看我还得杵拐杖。”计瑾瑜看上去很是可怜，“起码等我胳膊养好吧？原本我也不想麻烦你，但今天差点又把我另一条腿也摔了……”

路粲觉得他这话很有道理，瞬间就把那壁灯的高度抛到了脑后，认真地思忖道：“照顾你也行，但我还要回家照顾鱼……”

“也是啊。”计瑾瑜叹了口气，“白天让你跑来跑去也挺麻烦的吧？”

“那要不……”

“我帮你找个护工”还没说出口，计瑾瑜就道：“我可以住你家吗？反正最近我的工作也只用得到电脑，你也知道，我行李不多。不过如果你实在不方便就算了，虽然是你推的我，但也没关系，凭我们以前的关系，我当然也不会记恨你……”

路粲手握冰淇淋，被这话里的转折绕得晕头转向，乱刀斩乱麻地喝道：“我们能有什么关系！行了来就来吧，一会儿就跟我走。”

“好的。路粲，谢谢。”

他笑时弯起的睫毛被阳光浸得发亮，路粲给晃得移开了眼睛：“不客气，应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