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钰从睡梦中醒来，他睁开眼睛愣了半天，才发现自己在一家客栈里。空荡荡的房间内只有他一个人，程景不知道哪里去了。
他起身穿衣，下楼找到店掌柜问道：“掌柜的......”谁知店掌柜看见他，眼前一亮，道：“哎哟公子，你可算醒了，再不醒我就该让伙计去报官了！”
“......”
“你在我这都已经睡了三天了。”掌柜说着比了三个手指头，“我让伙计天天去看你的情况，生怕你在我这出个什么事情！”
严钰一听，“......我睡了三天？”
“是啊，睡的不省人事，怎么叫都叫不醒。我还以为你......”店掌柜看着他，明显放下心来。严钰心道，那天在酒肆喝了点酒，没想到就睡了这么久，又问：“掌柜的，可曾见过和我一起的那个人？”
“哦，那天送你来的那位公子把你安顿好就走了。”
“那你可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这个我不知道......”
“......好，多谢了。”
严钰出了客栈。清晨，来来往往的客商、耕夫穿梭于市，街边的小贩子们已经开始整顿叫卖。说书的在街上支开了摊儿，摊子前围坐着不少来听书的。今天讲的是兰陵王《巧退周兵》，说书的声音如钟，气势磅礴，引来一阵阵喝彩。
就在这时，两行步兵从门前列队走过，步履齐整，声势浩大。街头百姓纷纷躲避，围了一条街。一个将军模样的人骑着高头大马走在队伍中央，面容冷峻，铠甲锃亮，看上去气宇轩昂。
严钰的身体突然僵住，视线落在他的身上久久不动。
他僵硬木然的脸上除了吃惊已经看不出任何其他表情。而那个身影似乎是感觉到了他的目光，视线穿过重重人群落在了他一片空白的脸上......
他的目光不带有任何温度，严钰却感到全身都紧绷起来。
他还记得这个眼神，冷淡，决绝，是愤怒穿云破雾之后的平静，也是让他感到无限疏离的巨大屏障。这么多年，那个眼神仿佛成了一种无形的桎梏，一次又一次禁锢着，鞭打着他的神经。
而此时，那道视线只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便移开了。严钰还兀自呆愣，心中却早已掠过万千思绪。
身边两个吃面的悄悄絮叨：“这就是那个穆将军，年纪轻轻，屡建军功，这时正是风头无两呢！”“可不是吗，我也听说了，他在渤海国边境待了三年，好几次凭借自己之力直接劝退了渤海军的入侵！”“你懂什么，这叫那个，‘不战而屈人之兵’！”
“你们说什么？渤海国什么时候入侵了？”严钰过去问道。
那两人打量他亮眼，说道：“你不知道啊，两年前中原东境边界动荡，战事十分紧张，眼看着就要有一场大战了啊！”
“是啊，当时传的沸沸扬扬的，全天下的老百姓都知道啦......”
这么多年严钰始终深居佛寺，何曾听说过这些消息？
“对了，有一件事你们可能都不知道，听说这位将军当初还是咱们镇的梅老爷保举的呢......”
“梅老爷？”严钰道。“这位公子一看就是外地人吧？”那人说道，“梅老爷是我们镇子里颇有名气的梅花庄的主人，可谓是当世大德之人，在这个镇子上无人不敬服！”
说话间那队步兵已经走远了，街道上又恢复成原本的喧嚣。
疯狗村的夜晚时不时传来一声声狗吠。李干半夜醒来，见莳心的被子里空着。他穿衣起身，见屋外月色清凉朦胧，莳心正在月下虔心祷告。
“......请佛祖救救这村里的人吧，南无阿弥陀佛，南无观世音菩萨......”
“你拜佛那么多年，你的佛祖可曾帮过你一次啊？”李干倚门看着他，随口一问。
莳心道：“阿弥陀佛，李施主错了。弟子笃信佛门，是为自己的心找一个归宿，并非为了得到利益，满足欲望。”
“哦？那你在那说什么，要佛祖‘救救这的人’，难道是我听错了？”李干道。
莳心说道：“李施主你没听错，我确实是在为这里的人们祈祷。或许我一次祷告佛祖听不见，但如果我念得多了，佛祖就总能感应到我的诚心，说不定他会以无量慈悲，拯救黎民。”
李干冷笑一声，道：“行，我倒要看看，你的佛祖怎么拯救这个村子。”说罢回屋去了。
莳心叹了口气，看见妞儿抱着枕头，正在扒着门框望着他。
“妞儿？把你吵醒了吗？”
妞儿摇摇头，道：“我要尿尿，小哥哥你能帮我吗？”
“啊......我？”莳心问道，“你爷爷呢？”妞儿道：“爷爷睡得太沉了，我叫不动他。”
莳心无法，只得先带她去尿尿。
帮她穿起裤子时，莳心见她小腿腕处有块淤青，轻声问道：“怎么弄的？哥哥给你揉揉。”妞儿说道：“是我摔的，小哥哥不用给妞儿揉，妞儿不怕疼。”
莳心既心疼又无奈，问道：“你爹娘呢？”
“妞儿很久没有见到爹娘了，不知道他们去哪了......”妞儿说罢开始流泪哭起来，“爷爷也不告诉我，呜呜......妞儿好想他们啊......”
听到这，莳心知道她爹娘必定是被这的恶狗害了，一时有些后悔提起他们，便一路哄着，抱起她回屋去，又拿出白天吃剩的两颗山楂，从厨房里找了白糖，滚成糖球给她吃。妞儿到底年纪小，瞬间便忘了哭，津津有味地吃了两颗，这才睡去。
次日一早，妞儿吵吵闹闹要跟莳心出去。妞儿爷爷见说她不过，拿起一把斧子给他，道：“拿着防身去！”
莳心无奈推辞，道：“不必了......出家人不杀生......”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捡了根竿子带着。
莳心让妞儿骑在脖子上，双手搂着他的下巴颏，说道：“妞儿抓紧了，哥哥带你飞！”
“好啊好啊！飞咯——”
莳心纵身一跃，飞出高墙，又跳向一座矮房，踩了两脚，踏上一棵树枝......妞儿开心地直叫。
“妞儿，好不好玩？”
“好玩！哈哈......咳咳咳......”妞儿笑了一阵，突然咳嗽起来，搂着莳心的手也松了，差点摔下去。莳心吓了一跳，忙抱住她，道：“妞儿你呛风了，我们歇会吧。”
“嗯，好。”
矮墙外有几只恶狗在死死盯着他们，朝他们狂吠。妞儿吓得小小的身体有些发抖，莳心忙抱紧她，道：“没事，哥哥保护你，它们过不来。”他心里忽然一紧，伸手摸了摸她额头，还好，并没有烧。
妞儿坐在莳心的腿上，远远看见了村口那棵“山楂树”，兴奋地道：“小哥哥，我看到那棵山楂树啦！在那里在那里！”
莳心见她恢复过来了，这才放下心来，复又抱起她，纵身越过矮墙朝村口奔去。
到了树下，莳心意外地发现，不知树上何时又被人用棉线缠上了几颗山楂，红澄澄地在那挂着。四下一看，并无人迹。
莳心不解，是什么人这样做的？
村里的狗吠声渐渐靠近了，莳心速战速决，跃上枝干把山楂摘了下来，递到妞儿手中。
“妞儿，你吃吧。树上就这么几颗，吃完了明天还有。”
虽然不知道是何人所为，但他或许是好意。
妞儿拿着一颗山楂，咬了一口，还没来得及嚼两下，身体突然又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妞儿，你怎么了......”
她脸色十分不好，莳心摸了摸她的额头，才这么一会儿，额头竟然烧得滚烫！
莳心突然有个不好的猜测，顿时让他五内俱震！
远处的狗还在狂吠，莳心轻轻攥着妞儿的小手，“妞儿......”
“你放开她！”
大树后突然冲出来一名女子，急忙跑过来推开莳心，把妞儿抱到怀里哭成一个泪人：“妞儿！我的女儿！娘亲对不起你啊......”
“女施主，你是......”
“我是她娘！我是她亲娘......”女人哭道。莳心一呆，他还以为妞儿的爹娘都已经被疯狗害死了，没想到还活得好好的。
莳心看着她，忍不住道：“妞儿她说她很想你，你为何......”
女人只是哭，搂着妞儿不住地抹泪。“是她爹不让我来......”她开口道，“去年前妞儿被狗咬伤了，她爹就非要带我走，怕妞儿害病咬人......我说要带她去看大夫，他不肯，说让我再生一个就好了......”
听到这，莳心一脸震惊，喃喃道：“这是什么父亲......”
“我们就住在山的东边，那里有好多山楂树，妞儿最喜欢了......”女人哭诉，“可我不敢带她去，我不是个称职的娘亲......”
“阿弥陀佛......”莳心也不知说什么才好。这时她身后跟过来一男子，一脸的凶相，怒斥道：“你这婆娘，非回来干什么！快跟我回去！”
他拽着女人的胳膊要带她走，女人跪在地上，紧紧抱着妞儿死也不肯走了。
“我不走！我的女儿在这，你休想再让我离开！”
方才那一拽之下，妞儿的小腿露了出来。莳心这才看清楚，那伤痕并不是摔的，上面犬类的齿痕清晰可见！
“我再也不要把妞儿丢在这遭罪，我要带她一起走！”
女人哭得难舍难当，男人却心如磐石：“不行！妞儿被疯狗咬了，发了病，只会再去咬人！不能带她走！”
“已经一年了啊，我的妞儿还活着，一定没事的......”
附近传来几声狗的惨叫，三人回头一看，李干持剑砍杀了追来的三条恶狗。
“你们怎么又回来了？”妞儿爷爷缓缓走过来，身上还是穿的那件厚厚的衣服，手里提着一把滴着血的斧头。
“我......”女人看着老人，跪着央求道，“爹，我想......我想带妞儿走......”
“哼！你们已经抛下了我孙女，这会子又回来干什么？”老人语气严厉，绝情地说道，“我们爷俩一起过活，横竖就当是死了，也不与你们相干！”
“爹......”
“爹，您没被狗咬吧？您要是也被狗咬了，您跟我说一声，可别瞒着我......”在老人面前，男人的脾气瞬间塌了下来。
老人怒不可遏，骂道：“竖子！谁是你爹？我没你这么个儿子！”
男人被骂得狗血喷头，不敢再支声，悄悄拉着女人的袖子，道：“走啊，跟我回去！”
女人哭哭啼啼，抱着妞儿不肯放手。妞儿小脸青白，口中流出一缕清涎，喃喃道：“娘......亲......”
女人忽然捂住嘴，泣不成声.......
这时候男人看出来了，李干看出来了，老人也看出来了。他一屁股瘫在地上，布满褶皱的脸痛苦地扭曲，老泪纵横......
男人吓得目瞪口呆，连退好几步，指着她叫道：“这......妞儿......发病了？”
老人悲愤地捶打着自己，骂天，骂地，骂儿子，骂自己，唯独不敢再看他的小孙女一眼。“她还那么小啊，她才四岁啊......”
莳心红了眼眶，刚才还活蹦乱跳骑在自己脖子上的小女孩，现在正躺在妈妈的怀里，没有了一点生机。他为她摘下来的几颗山楂静静地滚在草地上，沾了些土。
“娘亲......妞儿想你......”
妞儿虚弱的声音如刀刺入母亲的心里，女人安慰她道：“妞儿不怕，娘带你走......”
做父亲的一听急了，忙道：“不能带她走！她已经犯病了，你想死啊你......”
女人回头瞪了他一眼，愤怒，绝望，悔恨的眼神交织交缠，最终化为虚无、空洞。她终于看清了眼前这个人，也看清了他们的未来。空洞的眼神中已然没有了光。
她轻抚妞儿的脸颊，手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脊背，就像拍打襁褓中的婴儿一样，口中唱起摇篮曲：“妞儿，妞儿，池塘里金色的鱼儿；睡吧，睡啦，星星儿在梦里飞......”
“妞儿，娘在这儿，一会儿就不痛了......”
女人的声音极尽温柔，手指擦干她嘴角的涎水，随即颤抖着捂住她的口鼻，用力按了下去......
“别！不要——”
莳心惊叫一声，却被李干按住肩膀，他反手去格他，被他反转手臂，死死按住了。莳心眼睁睁看着妞儿的小身体无助地抽搐，心里似揪紧的疼。
一颗山楂从失去知觉的小手里滚了下来，伴随着女人声嘶力竭的哭声，悄悄没入了泥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