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六

随着开局几手棋下出来，亮在大盘摆上黑色的磁铁棋子：“黑1右上角小目，白2左下角星，黑3十六之十七，白4星……”

光也跟随对局的步调，看着台上记录棋局实况的大屏幕，配合着摆上白色的磁铁棋子。

“有意思，佐为的小目对上桑原老师的二连星开局。这边在右上角上以小目为中心形成小型的混战，是古典秀策流的标志，在近几年的国际棋赛上也常见。”光拿着麦克风在一旁说。

“不错，尤其是中国的棋士很喜欢用这种一开始镇压住边角的棋形。我在春兰杯和应氏杯的决赛棋谱里都看到类似的棋形，杨海九段、王星九段都用过。”亮说。

“是的，古典秀策流的棋也很有现代人的观念，百年前的攻势，在现代的实战上一样被证明有效！”光开朗地说。

随着光和亮的解说，台下观众纷纷都在前方的棋盘上落子，一时“啪啪”下子声不断，清脆有力。

开局二十手棋简明，光和亮之间都没有出现太大的分歧，互相配合着摆棋子，他们的讲解也清晰易懂。台上的英文翻译和法文翻译都能及时跟上。

亮的风格偏理性，他用逻辑严密的长句多一些，学识渊博，因此也会带上其他现代国际比赛中的棋谱知识。

而光则活泼开朗，熟悉江户时代的古代棋谱，偏好用干脆利落的短句，加上适时的情绪表达，对业余棋士和普通棋迷更友好。

两个少年的讲解就像他们的性格，一个像温暖的太阳，一个像清冷的月亮，恰好形成互补。

“海生，我觉得进藤君的讲解好有感染力啊。进藤君比上次解说自信多了！”台下的熏赞叹道。

“进藤君很热情，但我更喜欢塔矢五段的讲解，他的讲解逻辑缜密，关于国际棋赛的知识也丰富。”海生说，其他业余棋士也点头称是。

“之前听说过日本棋坛的双子星，没想到他们性格相差这么多，配合起来效果又这么好。”美国的史密斯说，他是美国棋士的佼佼者。

他们这些日本和美国、欧洲的业余棋士们围一起，讨论佐为的棋。

在佐为的前两局NHK电视公开棋赛中他们也是这么做的，现在都当面结交下棋，对彼此都熟悉了。

与他们相对的当然就是职业棋士，还有在不同学校学棋的小孩子们和他们的家长了。

“没想到塔矢和进藤在台上配合得这么好，简直像提前彩排过似的。”和谷忍不住说。

“这样很难得，听说他们经常吵架。”仓田也说。

“进藤和塔矢都变成熟了，他们会出色完成大盘解说的工作的，不会像小孩那样吵起来。”伊角对光很有信心。

这让一开始担心会不会和亮大吵起来、在世界上大出洋相的光松了一口气，但是好景不长……

亮和光的分歧就出现了。

##

“白棋虎一个、黑跳上去，算是一开始就在下三路上示威。这边似乎有点严峻，黑棋的连接需要巩固，下一手，藤原老师应该会下出‘扳’。”亮在大盘上摆棋子预测着。

但是光不同意，他此时拿着黑子，正想拍在‘打’的位置上，没想到被亮捷足先登，于是光很不爽。

光捏着磁铁黑子，径直拿着麦克风，大声问道：“为什么要下这里巩固？”

“啊？”亮愣住。亮心想：光这叫什么问题，而且还问这么大声……

“我问你为什么还要加强这片棋？我觉得这里已经够稳固了，佐为的黑棋下一手应该从右边打进！”光坚定地说，把亮刚刚摆上去的“扳”粗鲁地拿下去。

光拿下磁铁棋子的动作等于是公然驳斥亮的意见。亮整个人都僵了，他长这么大以来，从没有被人这么在公众面前对待过。

场下各个国家的观众一片哗然，刚刚才讲完的英文和法文翻译都有些不知所措。

“啊！开始了吗？”台下仓田的眼睛瞪圆了。

“我们话说得果然是太早了。”伊角捂着脸。

“进藤，你还是一样敢讲敢做啊。”本田捏把冷汗。

“我倒是喜欢看进藤打击塔矢，进藤！你继续打击他，打击得越多越好！”和谷居然大声叫道，“我支持你，进藤！”

光在台上听到了，居然还朝和谷比了个大拇指，对着麦克风就对全世界宣布：“保证打击塔矢亮”。和谷满意了。

亮本来脑海里还有些许理智残留，但就这个幼稚到极点的动作和宣言，顿时把亮气到想吐血。

于是场面渐渐失控了，这都不是光和亮凭借个人的力量就能把控的。

两个少年怒目相视，忘记“合作”这个词怎么写。外国人都议论起来，不知道他们怎么了……

森下、一柳等前辈，和仓田等，都露出不安的表情。他们这些高手毕竟都是在意日本职业棋士在世界上的形象的。就他们两个小屁孩，居然就是日本少年新浪潮的顶尖高手……

“进藤，我说过你很多遍了，高手对局，不能这么激进，必须巩固现有的棋形！”亮对着麦克风，敲了大盘两下。

“佐为不是像你说的这种棋士，该打的时候就会打！”光也激动起来。

结果，屏幕上显示佐为下子了——很不幸光没有说对，佐为下在亮预测的“扳”上面。

咦，佐为为什么会这样下，不打进去白棋右边的棋形呢？光想不通。

难道被亮说对了，佐为也觉得要先巩固吗？光刹那间陷入深思，亮则一副“看我是正确的吧”的样子。光又感到不爽，心想，绝对不能让亮太得意。

这时台下的一个小孩子举起手来，勇敢地大声发言：

“金色刘海的大哥哥，你们别吵了，看来另一个哥哥讲的比较有道理哦。”台下有个来自上海围棋学校的孩子大胆地用日语说道。

很显然，这孩子刚刚被光和亮的解说弄糊涂了，不知道该跟随谁的讲解理解这盘棋。

光听到了，顿时有些窘迫。

“啊，别这么对哥哥说话，要给哥哥多点时间想棋。你看到没，台上讲解的哥哥自己也是没长大的孩子呢。”孩子的家长连忙劝住。

伊角和讶木在台下听到外国孩子这一家人说这种话，刹那间觉得丢脸。

“我觉得佐为下在‘扳’的位置上并不是这么表面地想巩固棋形，而是为后续的斗争做准备。像我说的，佐为绝对不是这么保守的棋手。”台上的光还在拿麦克风倔强地说。

“……合着你就是在我面前嘴硬，不肯承认我说对了是吧？”亮瞪住光。

场下再一次哗然，英文翻译和法文翻译都不知道怎么办，像这种话肯定是不能翻译出来的。

亮察觉到场下观众的骚动，立即朝光摇摇头。光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们好像闯了祸。此时佐为和桑原本因坊又各自下了好些棋子。

亮连忙转身拿起磁铁棋子，关掉麦克风，小声对光说：“我们都别吵了，先排接下来的棋吧。”

光意识到他们太过分，忙不继续了，拿起黑白磁铁棋子乖乖地排棋局。

“黑棋下压，白棋双了一个……”光深深呼吸，又打开麦克风，陈述局面上的客观变化，实际上内心还在想自己的论点。

“白棋的棋形看起来还可以。然后黑在二路‘断’——这是一手特别凶狠的棋，sai的黑棋突然转换方向。”亮说。

看到那一下突然的强手，就像心脏停跳了一拍，亮自身也是震惊的。

“桑原本因坊的白棋万劫不应，但是黑棋继续往下走，佐为非要往桑原本因坊这边撞出来。我刚刚就说了吧，佐为不是那么保守的棋士。”光说着，自己也陷入思考。

这跟刚才亮说的“扳”有关系吗？但是，佐为又为什么突然在左上角进攻呢？光望着盘面心想。

很快，就有一名业余棋士在台下举手，问出同一个问题：

“两位小老师，为什么sai在下棋中突然转换方向？从保守的‘扳’突然转向在左上角猛烈的强攻，我们都跟不上这种变化。为什么sai非要以这种方式突破左上角的白棋呢？”

光和亮都看向彼此。这都是他们心里共同的问题。

亮开麦克风说：“老实说，我并不知道藤原老师的想法。但是就棋形来看，现在黑白双方棋形都不错，右上角黑棋是典型的秀策流排法，前面主打巩固，现在突然想要强攻也没那么容易。藤原老师是强者，计算能力超越我们大部分人，他可能是在为后招做铺垫吧。”

光听了，心里有点佩服亮。在台上承认看不懂佐为的棋是不容易的，方才自己在亮面前说错了佐为的棋就很挣扎。

##

楼上的棋局正在进行中，和楼下光与亮的针锋相对比起来，楼上的气氛是沉默的、压抑的，秋日的暖阳仿佛变得冰冷。

“sai的围棋具备上位者的气势，从前是以古朴磅礴的厚势取胜，现在则是以前卫奇诡的实地争夺吸人眼球。你这样的下法，是在展现你的力量吗？”桑原本因坊心想。

佐为则心想：“面对高手，不能按常理出牌。我知道他的弱点，桑原看似风格多变，其实是偏力量型的棋手，在我的宣战下，他大概也会不甘示弱地回应，决不会退让。”

接下来桑原的几步棋，都是“长”、“贴”，宣告着白棋不落后于黑棋的强悍。

两人在棋盘上的打斗和在地盘上的“撞击”是非常剧烈的，连记谱者中间都一度抚摸着自己的心脏，忍不住到隔壁的休息室去。

结果休息室里的记者都在讨论佐为的棋。

“他们俩下的棋从一开始就波澜诡谲，真的好强。”

“你们知道吗，楼下讲解的进藤三段和塔矢五段也激烈地吵了起来。”

“当然啊，在这种富有奇诡气质的棋面前，吵起来是理所当然的——”

##

随着棋局愈演愈烈，大盘解说时光和亮在棋招上展现的分歧也越来越多。两个男孩互不退让，意志强烈，都想说服彼此。

“塔矢，你看到没有，佐为前面那一手‘扳’是在里应外合，左上角也被佐为撞出来了，在几手棋后马上就和‘扳’连了起来。被他这么一撞击和突围，白棋的断点也变多了。”光嚷道。

“进藤，不用你提醒我，我有看到白棋断点变多！”亮气不打一处来。

“我有看出来佐为的思想，快点说你服我！”光对着麦克风说。

“你得意什么啊，也没有百分百看出来藤原老师的思想吧，前面几手棋都说错了。”

“我就是有！”

“你没有！”

“我有！”

“你就是没有！”

“我有！而且我比你强，塔矢，承认这一点难道会要了你的命吗！”

两人的争吵演变到最后变得越来越无理。大家都看着台上据理力争的光和亮无语，看他们幼稚地大喊大叫，居然也和棋局一样精彩激烈。他们好像忘记了现在这大盘解说正在被全球直播中。

英语翻译和法语翻译都无奈地对视，从他们的争吵里找出一些有价值的信息翻译出来。

光和亮果真吵得大楼都要塌下来了，言论有时有技术含量，有时完全没有。台下的观众不时看看他们，都自行打谱算了。

NHK总裁前田会长、职员山崎和几位棋院理事、出版部的天野先生都站在场边叹气，此时都在深刻反思是不是不应该让光和亮一起出现在台上。

不过，mixi的职员很兴奋。因为他们在网络体育赛事直播的，最需要的就是吸引年轻观众。棋坛双子星的争吵富有戏剧性，大概能吸引青少年来看。

棋院理事一度想要维持台上的秩序，但是放弃了。仓田走过来说：“算了算了，让他们吵吧。这盘棋的气质本来就是混战，何况是进藤和塔矢这种思路南辕北辙的棋士，不吵起来就怪了。”

##

下午，结果佐为和桑原本因坊的混战持续到终盘，黑白一度不分上下，没有明显的胜负手，形成互相撕咬的细棋，一直持续到最后填子阶段。

所有人都惊心动魄地看着盘面，在裁判长为两人为空地里填子的时候，两人还一度沉浸在激烈的斗争里。

“藤原棋士黑棋胜2点。”裁判长宣布，“NHK电视公开定段赛中，藤原棋士对上三位九段棋士，以三番全胜的记录正式成为日本棋院的‘名誉九段’。”

对局室中所有人都听得心潮澎湃，纷纷鼓起掌来。

然而，佐为和桑原本因坊还在看着盘面深思。

裁判长、在场工作的棋士、记谱的职员和记者们都围过来复盘。

“藤原棋士，这局黑棋比起你前面的棋局来，似乎更偏强攻一些，比如撞击左上角的一手，给我们留下深刻的印象，可以说说你为什么会这么下吗？”天野先生问。

佐为抿着嘴唇，桑原本因坊说：“sai的棋又有了变化，可能是因为‘计点制’所致吧。”

佐为坦诚地说：“我想是因为我在公开赛中第一次下‘计点制’所致，因为黑棋贴8点，执黑先行的优势不复存在。我潜意识里有一种紧迫感，所以大胆下出了这种强势的棋。当然，我也了解桑原本因坊这位对手，桑原老师也是以力量闻名的棋手……”

几人都听得认真，彼此都很尽兴。

复盘一番后，佐为问大家：“楼下大盘解说的小光和小亮怎么样了？”

天野和古濑村对视一眼，都露出苦笑：“他们吵得太激烈了，我们都在想，找他们同台解说是不是错误的主意……不过网络媒体mixi的人很满意，说之后都要与棋院合作，直播这种年轻人解说的棋赛。”

##

翌日，光和亮都被叫去棋院行政办公室喝茶。一离开棋盘和大盘会场，光就不复自信了，像被水淹的植物似地耷拉着脑袋。亮则是若无其事。

“别说日本棋院了，没有一个赞助企业能接受得了你们俩在大盘前这样吵！”森下、扳卷和筱田都教训着他们。

扳卷严厉地：“塔矢五段，进藤三段不懂事就算了，你是未来的名人，为什么连你也跟着一起瞎胡闹？！”

光知道很不应该，但他一听这训导主任训斥优等生的话，就忍不住想笑。

“对不起……”亮马上鞠躬，“下次我不会在大盘前和进藤这样吵了。”

以后不会吵，我信你才有鬼咧！光心想。

“老师，不是所有赞助企业都不高兴，mixi就很高兴啊！mixi可是最有潜力的IT企业！”光尝试反驳，结果森下抄起折扇对着光的脑袋就是一记。

##

光的公寓里。

“佐为，够了啊，你就别笑我们啦！”

这些天，光都在沙发上裹着毯子缩在佐为身边，因为他一出去，棋院里的高段棋士都要说光和亮在全世界面前大吵大闹。

佐为一直在看电视回播，光和亮在大盘解说前就要打起来了的样子，就像狮子和猎豹似的互不相让，一看这副场景佐为就要笑，笑得连蓝紫色的双眼都亮晶晶的。

“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见到你们小学生水平的吵架。”佐为笑着说。

光从毯子里探出头，认认真真地看着佐为，“祝贺你三盘全胜，从此以后就是我们所有人的九段前辈了。”

“进藤三段后辈，你以后要乖乖听我这个九段前辈的话哦。”佐为摸摸光的头。

结果光受不了，一下子从毯子钻出来，把抱枕丢到佐为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Mixi是日本最大的社交网站，已经成为了日本的一种时尚文化。对于很多日本人特别是青少年来说，Mixi已经成为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过度沉迷于Mixi的社群活动，使他们患上了Mixi依赖症。（来自百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