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川大陆的冬夜，又经历了一场鹅毛大雪。

天地一片银装素裹，越发茫茫的白，顶得过半个白昼的光亮。

许乘月饭后在雪地里扫出一大片空地，正用冰锥追着那棒尾天龟的屁|股，逼着它多溜达几步。

旁边的巨型鸟笼子里，懒鸡一样匍匐着的肥鹰，一对鸟眼不时就要闭上，被许乘月一喝又惊恐地睁开，像是已经受过一顿毒打，怕得紧。

那打步千阳洞府方向过来的一行人，瞅着这一人一鹰一龟的形容，只觉好生可爱有趣，便“噗嗤”就笑出了声来。

“小师妹。”

“阿月。”

叫小师妹的是本峰和主峰的几位师兄师姐，叫阿月的则是她兄长许乘风。

一行十一人，来寻她凑足“十二神”去给别的宗门送宵夜果子合与苍术药包。

宵夜果子合，乃是一种由各种灵果、小食儿、蜜煎和糕点簇堆在一块儿的大食盒，都是起灵宗在自己种的灵物里精挑细选之后做成的。

起灵宗的灵植、灵药、灵果和灵食，都是长期供应着各大宗门的，所谓人有情我有义，年终礼节性地感谢打不知哪年开始之后，就一直延续到了如今，成了不成文的规定。

而送苍术药包，则是今年才开始的。

这是凡间的一种古老习俗，焚苍术。意在驱邪去灾。今年的紫疹紫溃，着实伤了各大宗门的元气，故起灵宗此举乃是为了讨个吉利。

往年他们除主峰外的第一峰一直没有人，故而送宵夜果子合的份例，一直是主峰一力在承担。

今年不同，虽然仍是需要人丁兴旺的主峰帮忙凑点人数，但好歹第一峰也不再缺席了。

起灵宗主峰一直走的是问剑宗那边，往年第一峰因着江汝的关系，分的也一直是神华门，不过今年，不知怎的他们一行人被派去了天衍宗。

这样也好，许乘月许久许久没见尉迟洇了，正好去同她见上一面，而且……许乘月不由含笑回头，瞄一眼身后。

走在她身后的许乘风，被她调皮而又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只觉全身微微紧绷，整个人更加挺得笔直，仿佛此行当真只有公事公办，再没有别的心思。

去天衍宗的一路十分顺畅，甚至连点不冬眠的鸟虫都没见到过，可说被清理得很干净了。

各宗为了迎接从起灵宗出发的“十二神”，都做足了清障保全的准备工作。

许乘月只是个凑数的，故而落地之时，只负责乖巧的站着，那寒暄应酬的事，自是由八面玲珑的江铭大师兄来。

况且，她仅是这么立着，不过被尉迟宗主笑着点了下名，就被尉迟家除了尉迟洇外的几个妹妹拿眼刀不知剜了多少回。

更有显山露水的一两个，要么死死绞着衣袖，要么恨恨碾着足下的地面，仿佛她许乘月就是那衣袖布料和那块青石板。

她与管南悬不过是传了些有的没的流言，这么多年虽不时有个交集，但实质性的进展也是没有的，她不晓得这几个姑娘怎的对她还存有如此大的敌意？

待一切事宜结束，许乘月特意给尉迟洇使了个眼色，然后便挽着主峰师姐卓清秋的臂弯，往随便一处行去。

卓师姐悄悄同她通过气，说兄长昨日拿两页珍稀笔记，换走了主峰二师兄手里的一张古丹方，他一个起灵宗弟子要古丹方有何用？这良苦用心她岂有不成全的道理，她就是再怎么想同尉迟洇待在一起，怎么着也得给老实巴交的兄长留点时间不是？

师姐妹两人都不大喜热闹，便择了一处养着王莲的鱼池子待着闲聊。

聊了也没几句，就来了一个天衍宗的弟子，说是请师姐过去帮忙指点一下焚苍术的事宜。

苍术药包里的灵植，焚烧也确有先后顺序，两人也没多想，卓师姐更是体贴，她大伤初愈，怕药性哪里有相冲会影响到她，便叫她暂时留在这池子边等。

目送两人离去之后，许乘月百无聊赖，就拄着下巴倚在栏边望着鱼池里游过的几尾锦鲤。

盯着盯着，她忽地眼前一亮，抬起头来四下里张望。

先前挑地方走，师姐问她去何处，她凭着一股直觉往这处游廊边的荷池走，就是觉得似有一股什么香气在勾着她。

可方才到了此处，那股子香气又没有了，让她失望了一瞬，此刻那香味蓦地又出现了。

要是旁的地方她多个心眼，轻易是不会去了。可此地，有那么多同门在此，真有什么歹人，他也不至于张狂至此。

至于那尉迟家的几个女儿，大多都是丹药堆砌出来的草包，她自是没在怕的。

况且，她今夜身为“十二神”之一，是送福将，那几个女子若是刁难她，那是让尉迟家自己难堪，都不用她出手，尉迟老头第一个就会要她们好看。

这是什么香气来着？

许乘月循着香气翻出栏杆，脚尖在鱼池的水面上轻轻一点，在足下荡起一点点涟漪之时，她人已经立在了荷池中央，那个四处不着边的六角亭里了。

一时之间，香气大盛。

许乘月在六角亭里转了个圈，就连亭中石桌的底下都找了个遍，仍无所获。可那香气，分明就在身边。

她不免抬头望着头顶飞翘的屋顶，左右无事，上去看看倒也无妨。

许乘月打定主意，踩上亭子的围栏，脚下一蹬，手臂便顺利抓住了一个翘檐，再用力一甩，她人便上了屋顶。

香气在她上到屋顶之后，达到了顶峰。许乘月提着裙裾，小心跨过一个排布了垂兽、几个仙人和小兽的垂脊，脚下仍是被那只垂兽头上的勾角挂住了。

她俯身去解。

动作是前所未有的小心翼翼。

这是师娘为了迎接她回宗门，特意找人定制的新衣。

浅金色的光纱，缀以大片银丝锈制的丝蟌亮翅，又以蓝色宝线点缀其间，动静之间微光流转，美不胜收。

丝蟌有虫中凤凰的美誉，扇动双翅飞动之时，被阳光月光一映照，身上自成的流光变幻莫测，翩翩轻舞之间，简直宛若精灵。

此时的她便是如此。

又因为动作轻柔小心，加之青丝垂落轻轻飞动，越发称得她举止之间难得的显现出了几丝温柔。

那枝悬在屋顶中央宝顶上的振灵枝，被她以一招以灵寻灵，逼得在月光下现出了身形，被她寻见。只是她抬臂去取，阔袖垂落，露出一截莹白的小臂，在月光下摄人心魄。

管南悬隐匿了身形立在不远处的树冠里，只觉胸腔里像有一只不肯受命的鹿在蹦跳不止，你越想控制，它蹦得越高越快。

就如昨夜的那个梦境，她是存了心思要折磨他，在掀不完的轻纱幔帐之间，蝴蝶一样轻盈起舞，直至梦将醒，她才肯就范将自己给他。

忆起梦里自己不受控制的狂乱，按住因已至极限而泫然欲泣的她，仍是不知餍足的一味索求，呼吸一个不察竟又乱了。

他知道自己不是个好人，甚至在她面前连装都不想装个正人君子。

思及此，管南悬赶紧闭眼调息。

他不过刚刚稳住了心神，耳朵却一动。

是一串脚步声。

有人朝这边来了。

“小师妹。”江铭叫了一声，亭中的人沉浸在探灵的喜悦中，故而没听见，于是江铭又柔声唤了一句，“阿月。”

片刻后，师兄师妹的在游廊里并肩而行，齐齐离去。

独留现了身形的管南悬，在一个鬼影都没有的莲池边，眉头锁得能生生夹死一只苍蝇。

阿月？！

“江铭不愧是江陵望族的后人，身上的君子气度和贵气，当真是掩都掩不住。”

“是呀，容貌清隽，在起灵宗可是数一数二的，为人又平和，容易接触。”

“舍妹今日就是为了他而来。”

天衍宗的几个弟子聚在一起偷偷议论。

“这江铭几年不回，我差点都要忘记了还有他这号人物。”顾垒听了一耳朵回来，笑着跟身边人分享。

对上消失一阵，突然又出现的管某人那张阴沉的脸，他瞬间又不想说话了。

到底是谁又惹到这祖宗了？

天衍宗这边的清障遇到点问题，师门派他来帮忙处理，临走，这祖宗跟来说要一同前来，说甚怕他处理不了，恐伤了问剑宗的颜面。

理由倒是冠冕堂皇，可到了此地，这祖宗抱臂立在一旁，压根就没有要搭把手的意思。

祖宗从头到尾就瞧着起灵宗的方向，他反应迟钝也总算明白了这人的醉翁之意。

此时再随着管大公子的视线细瞧，果不其然江铭身边就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别说年节应景盛装打扮过，这女子容貌本就俏丽出尘，此时一瞧着实打眼。

此刻江铭不知说了句什么，许乘月与她身边的另一位师姐，连同她兄长许乘风就笑起来，笑得是眉弯眼弯。

当真是开心呀。

“喜欢人家就直说咯！”终于也有人能收拾得了这祖宗了，顾垒幸灾乐祸，“你说你当时搞什么采兰送芍这一套，弄得那么隐晦，”被人冷冷刀了一眼，他明知故问，“怎的，她至今没明白过来？”

管南悬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招待他：“闭嘴！”

此时许乘月往他们这处瞧了过来。

察觉到身边人微不可查地挺了挺身子，顾垒越发有恃无恐。

“听说江铭专程为许乘月寻药送回，还受了不轻的伤，以这小师妹的性子，”这份恩情怕是要铭刻进心里，时时想着对人家好，“到时近水楼台……”

这正是管南悬所担心的。

她在与“尉迟洇”的书信往来里，透露过担心师父的身体，想寻能益寿延年的灵植灵草。

他晓得今夜送出的这枝振灵枝，一定会送到她心坎里，但他不想用恩不恩情这样的方式去裹挟她，于是设法引她前来。

未敢假借他人之手转赠，就怕她又错将谁的恩情铭记于心，从此纠缠不清。

就像她与自己的开始一般。

他如何不想亲自送她，可她……

“暂不想见他。”这是他在信中探问出的话，缘由他大抵感觉得出来，只是面对她的冷淡又不太确定。

许乘月在宵夜的除夕尾宴上侧首而望的那一眼，是在瞧人群中向自己走来的尉迟洇。

她如何没瞧见管南悬，这人丢在人群中，总是犹如鹤立鸡群，很难让人看不见。

加上他今夜穿了一身银月袍，身上浅金纹饰与浅金发冠呼应，圆领里露出点蓝边，与双肩及两腋的蓝色点缀相得益彰。

整个人贵气俊朗又不失清爽，让人眼前一亮。

他二人的着装，冥冥中似故意安排，难怪今夜尉迟家的几个女儿，对她如此恨恨。

八成又要以为她是冲他而来？

毕竟往年他们起灵宗送的，都是神华门，今年却突然改了。

好好的心情，心里突然堵了一下，心不在焉之际听尉迟洇悲惨兮兮说了句：“我那株灵雎草被我养死了。”

许乘月惊诧到无意识地“啊”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丝蟌（cong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