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闰从杨戬怀里挣脱，长发甩在背后，捂着角跑了。

云朵飞速落在她脚旁，轻烟似的裙摆勾缠。

她直接腾云回西岐。

西岐的宅邸还是他们离开时的样子，小乌龟正在向岸上慢慢爬。它的小短腿搭住石阶，伸着头使劲，好容易拖上来半个乌龟壳，忽然一阵风来，将它掀下去。

小乌龟仰翻在水面上，四脚朝天。它的视野里敖闰出现，又立即消失。

敖闰的衣摆划过雪地和石阶，跑过庭院和檐角，整个人仿佛扑火的飞蛾，噗通一声跳进温泉汤池。

她整个人沁在水里，睁着双眸，眼底溶溶漾漾，映照水光。她碰碰自己的耳朵，再碰碰嘴唇，剧烈地闭上眼。

她敖闰，堂堂龙王！

居然表现得这么差劲！

可这次是他偷袭，她还没做好准备，等准备好再较量，她肯定不会落荒而逃了。

敖闰抿唇，威风凛凛地立着龙角，握紧拳头如是想。

她在汤池中舒展身体，泡到龙鳞消失，才借着浮力向上游动，拨弄涟漪望去——

熟悉的身影坐在温泉汤池边。

杨戬支着一条腿，道袍沾染水渍。他眼角和唇瓣透着殷红的颜色，眉头微锁地向她伸出手掌。

天地寂静，雪粉悠悠飘荡。

敖闰深呼吸，觉得自己准备好了。她手指搭上他的掌心，如同黑鱼咬上钩。

杨戬轻笑，紧紧握住她，一抬胳膊将她拉出来。

他手臂肌肉将道袍撑起，青筋若隐若现，水花迸溅在两人身边。

敖闰迈上石台，拢了拢自己湿漉漉的衣襟，俯视坐在他腿边的杨戬。

他正半仰着头，直直地望着她，眼中带着未褪去的欲。

他右手指尖微动，回忆交握时柔软细腻的触感，左手搭在支起的膝盖上，目光不经意般落到她薄薄衣衫下的腰身，喉结轻轻滑动，哑声道。

“你先回去吧。”

敖闰握住黑发，用法术蒸干水分，疑惑问：“那你呢？”

杨戬垂眸进入温泉，简略道：“我也泡会儿。”

敖闰抱胸看他背影，刚刚消去的热意重新泛上来了。她睫毛眨动，青碧色衣衫在风中变得干燥飘逸。

敖闰感觉自己很奇怪。

她想对他说些什么，却难以启齿。她想与他搂搂抱抱，却怕他再变成那样。

真是奇怪，敖闰无法招架这样矛盾的情绪。

半边裙摆接触到水面，又让她拎起来。敖闰站在汤池边纠结，忽然闻到一股新鲜的海洋生物气息。她整理仪表，转身出去。

庭院中，虾兵蟹将板板正正地站成排，等待龙王现身。

数月前。

他们在这里初次见到西海龙王，惊为天人。

清冷的容貌勾勒幽寂妆容，墨绿色的厚重衣袍镶嵌珠石，她鬓发与耳边也戴着琳琅的梅花饰物，抬眸间是千年积攒的暗沉愠色。

龙王踱步而来，问他们何事。

小虾小蟹都神色凝重，倒头便拜，口称龙王。为首的小蟹答道。

“龙王，属下是西海的兵卒。北海龙王日理万机，难以抽身照看西海。西海逐年干涸，我族性命攸关，不知该如何是好。属下斗胆前来，请龙王指一条生路。”

他们齐刷刷重复道：“请龙王指一条生路。”

小蟹知道龙王并不能离开西海，恐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可他们已到穷途末路，除了求助她还能求助谁呢？

或许龙王会为西海的万千生灵，上书天庭，请玉帝派一任新的龙王来。小蟹在心里猜测。

龙王的衣袍在风中叮铃作响。她沉默片刻，远眺群山，轻声道。

“去昆仑瑶池，寻西王母。”

西王母是至高无上的神明，以昆仑为宫，声势烜赫。

小蟹听到这个名字有些瑟缩，迟疑着问：“龙王，王母娘娘会管我们吗？”

敖闰缓缓开口，温和道：“不必担心。”

瑶池金母统领群仙，绝不会对西海生灵的危难坐视不理。

虾兵蟹将闻言鼓起勇气，道谢告辞：“多谢龙王，我等这就前往。”

他们听从了吩咐，去昆仑山寻找西王母，这次便是来向敖闰报讯的。

敖闰从通往温泉汤池的游廊走出来，望见小虾小蟹们并没有太惊讶。

虾兵蟹将从一脸忧愁，变得春风满面。他们发现，短短几月内，龙王似乎也有变化。

她未施粉黛，冰肌玉骨，浑身冷冷淡淡的清透艳色，像是蝉蜕于王的沉重外壳，沾染了玲珑气质。

“西海怎么样？”

敖闰的话使小蟹回过神来，他喜道：“龙王，王母娘娘将瑶池搬到西海了！”

敖闰有些意外，王母竟愿意亲自坐镇西海，她还以为会派其他女仙来。

“好。”敖闰颔首道。

有瑶池金母在，西海生灵自然无尤。

小蟹的脸上洋溢着骄傲的笑容，“不仅如此，王母娘娘还告诉属下，今年的蟠桃盛会将在西海举办。”

他们西海何时见过这么大的场面，那可是蟠桃盛会，三山五岳、三岛十洲的神佛都会来赴宴。得知这个消息，全西海都乐开花，除了敖闰。

敖闰仍然是淡淡颔首，“好。”

虾兵蟹将互相怼怼，收起笑容，遗憾地道：“可惜龙王您不能参加。”

“无妨。”敖闰摇头。

“三月就是蟠桃会，一切可开始准备了？”她随意问几句道。

“开始了，北海龙王正在西海呢。”小蟹回答。

敖闰淡淡勾起唇，颇有些嘲讽之意。

“他倒是不日理万机了。”

虾兵蟹将讷讷无言，不敢接话。

“那你们就好好准备吧。”

“是，龙王。”

杨戬披好衣服走到敖闰身边，垂首与她说话。两人身量相称，容貌相当。小蟹只看一眼，便匆忙离去。

敖闰挽住杨戬的胳膊，手不自觉地顺着袖口往里伸，摸到他清爽匀称的骨肉。

“今年蟠桃会在西海。”敖闰边摸边道。

杨戬微微挑眉，也并没有料到这件事。

敖闰揪揪他，若有所思道：“蟠桃会你去吧，带着扶摇琴。替我看看西海，最好能摘几个蟠桃回来。”

杨戬抬着胳膊任她揉搓，拒绝道：“我不去，没什么意思。”

“你怎么知道？”敖闰立刻问。

“你为什么想要蟠桃？”杨戬岔开话题道。

两人静静对视，同时笑起来。

敖闰松手，面向他倒退几步，眸中映着灵动的神采，“你不说是吧，那我也不说。”

她奔回卧房，伏案落座，执笔悬于竹简上。

敖闰觉得应该给西王母修书一封，以表谢意。但她避世多年，神情世故一概不知，想捡几句吉祥的书面语都捡不出来。

竹简空无一字，非常寒碜。

杨戬跟进来，在她身旁研墨。墨汁一点点晕开，杨戬研好后就收起墨锭，立在她身旁静静观看。

敖闰拽拽他的袖子，将竹简和笔塞过去，“你帮我写。”

杨戬笑起来，双手背在身后不肯接，朗然拒绝道：“我不会，你自己来。”

敖闰捂住头，幽怨地把脸埋进竹简，含糊道。

“二郎。”

杨戬克制着上扬的嘴角，弯起指节，似乎要敲她脑门一下。

敖闰心有所感，立刻坐直，眉目凛然地盯着他的手，有种你敢敲我我就扑倒你的气势。

杨戬的手指舒展，改为抚摸她的头顶。掌心温暖，压下蓬松的发，捋过她自然的美人尖和鬓角。

敖闰在轻柔的按压中眨动眼睛，又感觉到困意。

不写了，睡觉去。

杨戬顺势坐下，挤在她身后。两人分着同一张地垫，亲密无间地依偎。

竹窗外还在落雪，暖炉里传来木头燃烧的声音，火光跳跃围绕他们。

杨戬的胳膊撑在敖闰身后，她软着后背倚过去，很快就变得呼吸均匀而绵长。

杨戬垂眸，轻轻用侧脸贴贴她。

他不能代笔，他的字是西王母手把手教的，必定会被认出来。

杨戬还没找到合适的时机，告诉母亲和祖母他心悦敖闰。

什么时候说比较合适？

他已经思虑很久了，并没有想到完美的答案。

杨戬不自觉绕着敖闰的黑发，绕出几绺卷卷，垂在颊侧，显得她纯净而无害。

他变换角度，凝视她的睡颜，如同怀抱着稀世珍宝。

敖闰醒来后，发现自己在床铺上，而杨戬已经失去踪影。

与此同时，庭院里传来鸟类的鸣叫。

敖闰懵然。

鸟鸣？声音听着不像精卫。她也不认识别的鸟啊？

敖闰的思绪还有些混乱，自言自语道。

“难道是赤凤来找我算账？”

真是这样她可就不困了，平淡的生活里正缺赤凤这样的调味品。

敖闰精神起来，快步向外走。

只见庭院中停了只大鸟，它通身纯白，羽毛散发着蓝色的光芒，口中衔着竹简。

青鸟，西王母的信使。

他们对视，敖闰施礼后取下竹简。青鸟礼貌地鸣叫一声，就展翅翱翔于天空。

竹简在敖闰手中展开，里面的字迹熠熠生辉。

“敖闰，我已将瑶池搬至西海，你不必惊讶，也不必来信多加客套。你少时来昆仑，我早已见过你，心中甚是喜欢。

“我和你母亲应龙、你父亲东皇太一皆是旧识，你又和我的女儿云花、龙吉交好，蟠桃会理应邀请你。然，世事难料，纵你不能亲身赴宴，也望你勿要感伤。

“我听闻，你身边多了位郎君，龙章凤姿、天质自然，不知是何许人也。你母亲久居天庭，父亲已经陨落，你与他若情到深处，欲结为夫妻，也可邀我前来观礼。”

敖闰沉默。

她并未见过西王母，但却从这封信里看见了一位严肃慈祥的女性长者形象。

信里，提到了她父亲。

敖闰并没有见过父亲。

东皇太一早在千年前，她破壳而出前就已经陨落。

他是上古时的天帝，应龙的丈夫。他与应龙孕育有四颗蛋，只是龙蛋的破壳时间相差甚远。

东皇太一陨落后，应龙再婚，生下赤凤和建马。

赤凤与鸑鷟结为夫妻，生下孔雀和金翅大鹏雕；建马嫁给泾河龙王，生下小黄龙、小骊龙和小鼍龙等九子和麒麟。

兄弟姐妹中，只有敖钦和敖闰至今尚未婚配。

敖钦单身，是因为他脾气不好，没有哪个龙女肯嫁给他。

敖闰同理。

在她赶跑了几个大胡子龙王后，敖闰的凶名在四海远播。

敖闰将西王母的来信收起，倚在门边杨戬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注：1.《山海经校注》上曾经记载，“西王母虽以昆仑为宫，亦自有离宫别窟，游息之处，不专住一山也。”

西王母有多处瑶池，西海/青海湖就是其中一处。

2.应龙和东皇太一是夫妻关系为本文杜撰。

有个说法是应龙即黄龙，为太一之妃。不过没有证据表明这个太一是东皇太一，也没有证据表明妃是妃子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