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岁，许初一在平城的第一个暑假被这种孤独、重复的日子塞满。

她只知道许安康每天要练琴，下午向勤把他从游泳馆接回来。原本向勤也随口问了句许初一要不要跟着一起去游泳。许安康立马不乐意了：“她去干什么？”许和乐说：“妈，你忘了，你早几年不是说她在池塘溺过水吗？”许初一根本不需要回答，向勤就做好了决定：“也是，你不说我还忘了，那和乐，你妹妹还是跟着你走。”

许初一第一次见到许安康游泳是在八月下旬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下午，她从面馆出来后，外面实在太热只好再回到商场。偏偏绕了远路走到了商场的后面，她才发现原来有一间很大的游泳馆在负一层，她站在广场上透过落地窗一眼见到许安康。

许初一心虚地站远了些，她清晰看见许安康和一群同伴们正在池边有说有笑。男生们都光着上半身，除了长得最高的那个穿着背心。她隐隐约约看到那男孩从背胛骨那露出一道十来厘米的伤疤。她猜大概是被利器划到了，她第一次下水田时大腿被镰刀划伤了一道很长的口子，如今疤痕的颜色和这差不多。

许初一学游泳还是念三年级的时候，外婆终于松口准许她跟着大孩子去池塘。结果她刚下水被一句小心有水鬼的话吓到，呛了口猛的。自那之后便留下阴影，打死都不再提要学游泳的事了。现在，她呆在外面看游泳馆里边的人来人往倒觉得有趣，剩下的八月她总是不厌其烦站在那打发时间。她最喜欢看那些被大人带过来的小孩，圆嘟嘟的，她记得以前周周弟弟小时候还不调皮的时候也这样可爱，她跟周周总喜欢故意逗他。

就这么过了一两周，许初一连自己都没发觉她常常对着里边的场景情不自禁笑起来。

“咚咚。”有人从馆内朝她这边敲玻璃。

许初一回过神来，看清楚那人的口型：“你是谁？”

男生的声音同样吸引许安康那帮人靠拢过来。

许初一认出这男生是许安康的朋友，她还记得这人游得很快，她悬心吊胆扭头就错乱着步子跑开了。

“时绪，你跟谁说话呢？”许安康问。

方时绪摘掉泳帽，疑惑道：“一个女生，最近每天下午都在外面站着。”

叶从欢看了一圈：“没有啊，你别吓我！”

严静彤说：“我好像也看见了，是不是头发长长的？”

“不知道，没看清楚。”方时绪摇摇头。

不久后念初中，许初一才知道，那些人中唯一的女生叫严静彤；长得最高，背上有疤的叫叶从欢；长得最秀气最好看的叫段天；而游得最快，又差点发现她的，叫方时绪。

他们从小学开始就是许安康的同学，许初一长大后才开始明白，父母这么忙就是为了让许安康的人生和他们一样。

……

初中，向勤没问许初一意见给她选了寄宿，说许安康要不是要练琴，也该让他选寄宿。

许初一没说什么，她听许和乐说父母正因为要不要送许安康去外省念艺术吵得不可开交，最终还是按向勤的想法留在了平城。

新学期刚开始的第一个周五就有一次班会，许成功在外出差，向勤在一对儿女中选择了去许安康班上。当时，许和乐大学还没开学，仍旧跟朋友玩得通宵达旦。她开出条件：“妈，去是可以去，但是你给我300，我去安康班上，你去初一班上。”

向勤自然不同意，还骂许和乐蛮不讲理：“我是妈，还是你是妈？你跟我争什么？”

向勤脾气刚好一点，许和乐自然不敢再得寸进尺。家长会当天，她赖床非不跟向勤一起出门，10点开始的家长会硬生生耽搁到11点才到。许和乐特意绕道到许安康的班级外瞧了瞧，一排学生站在台上正进行表彰仪式，向勤就坐在窗边的位置，正和身旁的家长交谈甚欢。许和乐轻轻敲了敲窗，向勤没听见，许和乐不满地想：“才刚开学，能有什么好表彰的。”许初一的班级在同楼层的另一个尽头，还好她的座位就在最后一排的角落，许和乐趁老师没注意时从后门偷偷溜了进去。

“姐，我还以为你不来了。”许初一见她气喘吁吁，好心递过自己的水杯。

许和乐口干得不行，她发现许初一递过来的水瓶看起来像是重复使用的矿泉水瓶，外面的塑料标签都没了，她放下已经拿到手的瓶子，几分嫌弃：“谢谢，我不喝。”

讲台上的班主任正讲到，家长应该学会尊重孩子的隐私：“比如，进孩子卧室前要敲门；不能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擅自翻开孩子的日记本……”

许和乐听得耳朵要长茧子了，全天下家长有几个能尽数做到这些？

“各位父母也要记得把这次班会的内容传达给未到场的家庭成员，毕竟，学生们的茁壮成长需要的是全家人的共同努力。”班主任继续交代。

许和乐在课桌下忙着玩手机回短信，等到耳边那烦人的叨叨声终于停下来，她问许初一：“讲完了？我是不是能走了？”

她约好中午12点半和新男友一起去街北新开的韩料店吃饭。

许初一有些尴尬，一字一句转述道：“老师说先休息10分钟，各位家长可以和孩子交流一下。”

许和乐的不耐烦写在脸上：“行吧。”

许初一等了两分钟，许和乐仍是低头摆弄着手机，她原先的紧张感转成了挫败。身边的同学都在与父母交流得火热，她羡慕着，又在失望下自我安慰：许和乐能为她跑一趟已实属不易。她抓紧着最后几分钟去了趟小卖部，她记得在家许和乐只喝汽水，还好她先前就特意记下了名字。

许初一将冰汽水摆在许和乐面前时，后者眼中闪过转瞬即逝的惊喜，很快又被不悦取代。

许和乐只是觉得许初一的一昧讨好及其幼稚和愚蠢。许初一还留在平和桥时，向勤在家说过最多的话便是：外婆说，初一有多好有多懂事。好有什么用？懂事有什么用？家里的宝贝还是安康，世界永远围着安康转。倒不如乖张点，至少能从朋友和自由中忘掉这些不痛快。

可许初一只留意到那短暂的惊喜，她受宠若惊地转回头，宛如受到天大的优待。

那个周五的晚上，四方桌上，许初一照例在姐姐和妈妈的位置中间摆了张椅子，她把碗端端正正放在桌角，等其他人先动筷子。

许成功刚从外地出差回来。向勤很高兴，将许安康班会上的内容一字不漏转述给丈夫。

面对父母的夸赞，许安康的表情至始至终很淡定。他挑食得很，长身体的年龄偏偏不爱吃肉。向勤骂他不省心难伺候，说是骂，更多是疼爱：“都是一个肚子出来的，你看，初一怎么就什么都不挑。”

都是一个肚子出来的，许初一在平和桥的许家时曾听过很多句以这开头的风凉话。她感受到许安康不怀好意地瞄了自己一眼，她那时只懂其中的敌意，并未将其放在心上。她初来乍到，又与他毫无共通点和共同语言，她坦然接受他不了解自己所以不喜欢自己。况且那些不是独生子女的家庭，兄弟姐妹间总是或多或少看对方不顺眼。后来她才知道，许安康很早前就看不起她，看不起她的身形，看不起她的声音，看不起她的样貌，看不起她的平平无奇，看不起以后的日子要与她共处同一屋檐下。

“初一的班会呢？”许成功随口一问。

向勤终于发觉漏了许初一，她应和道：“对对对，和乐，你妹妹的班会怎么样？”

“就那样。”许和乐扔出三个无关紧要的字，起身接电话去了。

向勤训斥她：“女孩子家家的，不要总是整天跟那群狐朋狗友鬼混。”

许初一不太记得当时的感受，她只记得许安康吃饭总是小口小口地细嚼慢咽。她曾试着学他那样，后来实在学不成习惯，只好放弃了。

她知道许安康讨厌她，连同她吃饭的模样。

但如果这次班会的内容许和乐能认真传达给父母，或许向勤也能学会，进许初一房间前要学会敲门，也不至于滋生出那么多接隀而至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