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云：人火曰火，天火曰灾。春秋又语：小者曰火，大者曰灾。

却不知人火大者又该做何说？

孟锦宁站在城外北山上，依然能够看到城中东面的滔天火光。

她脸上沾了尘，衣裙破了洞，手脚割了口也浑然不觉，张了张嘴，终究没有叫喊出声来。

她混乱的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出了城门，如何攀上山腰。

唯独记得在那个闷热难耐的仲夏夜晚，西风强势助恶了大火的无情，而天道不仁，囚雨不下，只余惊雷阵阵，兀自响彻南天。

火舌如龙，逐渐变成了一张狰狞万分的丑恶面貌，然后径自氤氲蔓延，又浩浩荡荡的席卷了八年时光。

婴孩的哭声似乎从八年前持续到八年后，从都城盛京又传染到北面幽州，此起彼伏，像一朵阴云盘旋在古城暗夜上空，久久不能消散。

顾朗端坐在太守府书房，宽广袍袖的官服还穿的一丝不苟，衣带严谨的扣到了最后一个孔洞。

暗黑色的织锦在烛火中反射不出流光，因此更反衬得他面孔青春白皙，拘着不符合年纪的愁容。

他两道秀气的眉毛不可控制的蹙在了一起，看着面前的罪魁祸首们，那许多份摊开着的被毛笔圈画过的案情陈述。

夜风吹动树叶的声音已被完全掩盖过去，书房里的几盏烛灯却还是随着窗外透来的丝丝冷气忽明忽灭。

古朴精致的红木狼毫笔被他急躁而又气愤的扔出去又立马小心翼翼的捡回来，放好。

起身推开门走了出去。

夜半的冷风迎面而来，让顾朗打个寒战，一个小侍女迎面撞在他身上，“哎呦”一声赶紧往后退了两步，表情像是要哭出来了。

顾朗本来就心情郁闷，此刻就也来不及分辨到底谁被撞的比较痛，说话语气也不禁重了些：“慌慌张张的成什么样子？”

侍女退后带着哭腔：“奴婢莽撞，大人您快去看看小公子吧。”

“小公子怎么了？”

“小公子正哭得厉害。”

空气仿佛停滞了一瞬，顾朗抬脚往后院急赶去。

临近内院，哭声越发清晰，他一边走一边问道：“几时开始哭的？可请了大夫来看？”

侍女立刻答：“是子时开始的，打更的刚过就开始哭了，大夫已经到了。”

花白胡须的老者走出来，而屋内哭声未停，府中不少人闻声而起，守在卧房外面窃窃私语。

顾朗迎上去，暗色官服让他本还略显稚气的脸也多了几分威严。

“罗大夫，我孩儿怎么样？”

大夫只是摇摇头，道：“情况都一样，老夫无能为力……”

他抬头看了看天，后半句话在一声叹息之后被咽回了肚子里。

可话虽未出口，在场的人也猜到了大概是什么意思，心下一凉，不由自主的看向太守府的当家顾大人。

他长身玉立，在夜色中显得有些单薄。

眉宇之间端着为官者的架子也还是掩盖不了浓浓的书生儒气。沉吟一下进了房门。

年轻的夫人合衣绾发，显然是从未入睡，此时正抱着孩子坐在床边，急的眼眶充血般的红。

顾朗走到她旁边，看到尚不足岁的小公子张着未齐牙的口嚎啕，像是刚出生时那般惊天的哭声，可怜到隔着锦被还怕是抱疼了他。

顾夫人看他一眼，只觉得他眼下已经有了青黑，想起来他也已经好多天没有休息好，哽咽道：“相公…”

顾朗伸出手去轻触了触孩儿的额脸，微凉又柔软的触感让孩子安静了一瞬，复又哭去了，仿佛责怪这大人为何打扰了他。

如此反复了将近两刻钟时间，哭声渐渐平息下去，连同城中其他婴儿的哭声一起平息了下去。

顾朗又坐了片刻，突然站起身来，急步向外走去，顾夫人拦他不及，只得目送着他快步走出了内院。

顾朗到幽州任上不足两月，百姓还来不及议论这位大人如此年轻是多么有为，就被接踵而至的怪事扰得鸡犬不宁。

起初是一些婴儿总在夜里无缘故的大哭。

本的未当回事，奈何大夫几轮诊查，皆无外伤内热，若说梦魇又陡然惊觉数十小儿都同在子时左右嚎啕，并迁延十数里如传染一般，使染者从远郊到城内，实在蹊跷。

这才上了心。

如今却终于入了府。

顾朗知道有些人急不择言散布说他得罪神明，他一个头两个大，偏偏还没有解决的办法。

说者或无心听者难无意，顾朗回到书房，急得直想抓头发，又顾念发型端庄，只得多跺脚。

师爷犹豫了一下，试探性地问：“大人，咱们是不是请个道士做做法事，驱驱邪？”

他抄起一本卷宗就扔过去，堪堪落在对方脚边，对面立刻噤了声。

谁不知今上忌讳神鬼之事，明令百姓不语乱神怪力，如若被人知道他一代父母官带头兴事，别说这顶乌纱帽，就连这脑袋说不定也是留不住的。

他青春当好年华，孩子也尚不足岁，他才不想这么早死。

可想到夫人透红的眼眶，和其他年轻父母坐立床头却只能看着孩儿焦急的手足无措，又觉得不可再这样等下去了。

他站起身来，吩咐师爷：“召集家丁和府衙的差役，随我入山！”

夜黑风高，路远人稀，深秋冷风吹过这广袤的中原大国土地，高山低陵，溪谷河流，土地庄稼，奏起一首壮阔高歌。

他一行人踏过已枯败的金黄，举着火把浩浩荡荡的往南面的郊外赶去，深入山林。

那最初孩儿出现啼哭怪状的猎户家，能说的都被他记在了脑子里，没多余价值。

他带着人马往山林里去，只因若真是有人装神闹鬼，也一定只能选择周围的山林吧。

南郊路远人稀，一行十几人一口气走了一个多时辰才看到山林的影子，天地间就他们手中这点火把的光亮，连月亮都被乌云遮了。

冷风瑟瑟，在山林中比在院落中听得更加渗人。

他似乎终于意识到，在这黎明前的暗夜，他们手执火把于林里穿梭，若被外人看到或更是吓人。

树林中听不到其他动静，深处都是浓墨似的黑。

正在顾朗想打退堂鼓的时候，一阵略显诡异的笑声从头顶传来，他一个猝不及防坐在了地上。

身边的官兵提起了刀，却没人发现在他们身后，有个男子悄然落在了树上。

拿着刀的官兵向虚空中大喝：“何人装神弄鬼？”

除了猎猎的风以外没有回答，却又是一声嗤笑响起来。

众人心下一凉，面面相觑，脑中各自浮现出恐怖至极的画面。

身后的树枝轻响一声，顾朗抬头的时候就看到一抹影子从头顶飞了过去，落在了不远处的另一棵树枝上。

火光照不清楚，只隐约可见一个身影，裹在一身不黑不白的衣服之下。

风吹着他的衣袂飘飞起来，颇有几分怪异。

“鬼啊！鬼啊！”身边的两个胆小的官兵大叫一声，直接跑了，火把亮光进入林中深处，如豆，不见。

顾朗也不是胆大的人，一时有些怔忪。

旁边的人试探地叫了一声：“大人？”

顾朗恍然惊觉，自己是如今幽州太守，多双眼睛看着自己，此时也应该有些首领的气势。于是暗自深吸气以平复情绪，座下凉意也让他多了几分清醒。

他挺了挺腰板，沉声说道：“何人在此装神弄鬼，速速报上名来，本大人还可饶你不敬！”

“呵，饶我？你确定有这本事？”

树上响起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他人顺着树干坐下，一条腿还荡在外面，声音清朗，脸上因带着面罩而看不到长相。

底下人一看是个人，顿时说话底气都多了一点。

“你是什么人，如此大胆，太守大人在此，还不快报上名来！”最初说话的那个官兵举刀挡在太守身前。

那人只是冷哼一声，没有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