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身影相较于平时，实在瘦弱太多。
顾长越趴在榻上，整个人毫无声息，看得贺兰尧心头一紧。
若平日里听到他如此，贺兰尧必然不会在意，但眼下他却是比任何人都希望他能醒过来。
青阳和陆庭来到顾长越身边，小心解开背部的纱布，顿时，一股参杂着硫磺味的血腐气便浓了起来。
饶是青阳都不敢直视那血肉模糊的背部，而陆庭也是拿着药瓶也不知该从哪儿下手，颤声道：“这药……怎么用啊？”
“我来。”
二人同时抬头看向贺兰尧，后者缓缓取来一杯清水来到榻边，青阳和陆庭麻利让开位置。
林小白替贺兰尧搬来椅子，贺兰尧坐在椅子上，将药滴入清水，轻轻搅拌。
身旁昏迷中的顾长越似乎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嘴唇，然而没有人注意到。
眼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贺兰尧的手中。
“小白，取布巾来。”
贺兰尧将布巾一角浸入水中，随即小心地将湿润的布巾沾上伤口处。
“唔……”
昏迷中的顾长越疼得皱起了眉。
一旁青阳见了，兴奋出声：“快看，大人有反应了！”
同时，陆庭也是一脸期待地看着顾长越。
贺兰尧动作尽量轻地为顾长越处理伤口，布巾的一角很快被血水染红，于是便换个干净的角继续重复动作。
在药水的作用下，顾长越的脸色越发惨白，垂在榻边的手也紧紧攥着被褥，几乎快要把被褥扯破。
“小白，换布巾。”
贺兰尧额上沁出一层薄汗，趁着换布巾的空隙，他微微喘了口气，紧接着又全神贯注地帮人上药。
日头不知不觉由东向西，天光肉眼可见地暗了许多，但屋内众人却丝毫未察觉。
待到那杯水用尽，贺兰尧终于处理完了顾长越的伤口，让他们撤走了纱布，示意就这般敞着伤口。
“小姐，喝口水吧。”林小白是第一个意识到天色已暗的，惊讶众人竟然就这么从早待到了晚，恍然间有些不可思议。
贺兰尧让开了位置，好让青阳也给顾长越喂点水。
这一日下来，整个人宛如丢了筋骨，丝毫提不起力气。
贺兰尧靠坐在一旁，缓缓歇力，尽管大部分时间是坐着的，但坐久了双腿隐隐作痛，几乎没有力气再站起来。
他静静看向顾长越，道：“这药每日不能断，府内人手不够，你们二人只照看好外头，此事我来负责。”
青阳闻言，略微有些犹豫：“夫人您还染着风寒，情况也不大好，若不然还是我来吧。”
陆庭给顾长越擦完下巴上的水渍，回头白了青阳一眼：“上药是个精细活，你连给大人喂个水都喂不好还逞什么能！”
“你凶什么凶，大人这个姿势本来就不好喂啊，有本事你来！”青阳一言不合就和人吵了起来，陆庭也不依不饶，二人一时间争执不下，本就不大的书房显得十分嘈杂拥挤。
林小白快要呼吸不上来，上前去劝架，谁知越劝，对方没停反倒把自己也拉下水，三个人的声音夹杂在一起，愈发混乱。
“都住嘴。”
贺兰尧忽而开口，眼前嘈杂的吵闹声顿时戛然而止。
三人几乎是同时转身看向贺兰尧，各自的眼中透露着程度不同的诧异。
“夫人，方才……是您在说话？”青阳不可思议道，因为在一个瞬间他仿佛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声音。
“都出去，我留下照看大人。”
贺兰尧的声音不大，却有着股莫名的压迫，仿若寒剑架在人脖子上，逼得人不得不走。
青阳被他的声音刺激到，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想法就挂在嘴边，但偏偏就是说不出口，
思绪前所未有的混乱，以至于他就呆愣着立在原地，做不出任何反应。
陆庭仍在气愤中，巴不得带人下去好好理论一番，故而同贺兰尧告退后，径直拽着青阳的后领出了书房。
“姓陆的你他娘放开我！”青阳的思绪猛地被打断，立即把方才的事抛诸脑后，全心要与人决斗。
二人出去后，书房总算是安静下来。
林小白累得叹了口气，默默来到贺兰尧身边，看着他苍白的脸，担心道：“小姐，您还是回房歇着吧，我留下照看大人。”
贺兰尧却摇摇头，虚弱道：“小白，我走不动了。”
屋外宿鸟惊梦一鸣，林小白瞬间泪水决堤：“小姐……”
“帮我取件披风来吧。”
“……是”
.
之后每一日，贺兰尧几乎就待在书房照看顾长越，其他一切事务由林小白帮忙料理着。
青阳和孙大厨想办法挖了个隐蔽的狗洞，每日偷偷跑去不同的地方采买，陆庭则领了一大队人马守着顾府，不让任何人靠近。
不少百姓自发藏了干净的吃食，悄悄塞给青阳，故而顾府上下好歹还没饿肚子。
至于救命的药材，青阳好不容易联系上国师后，由御医将宫里的药材偷偷带了出来。
太医院药材无故失踪，却无人敢提，可见圣上是愈发管不了事了。
齐却尘将那些心怀不轨之人处理完，默默祈祷自己这个世侄能挺过此劫，毕竟白发人送黑发人太令人心痛。
书房内。
贺兰尧才帮顾长越上完药，林小白带着换下的布巾退了出去，屋内便只剩下他二人。
经过几日的悉心照料，顾长越的伤口已经开始结痂。
原本不抱任何希望的御医在看到这一变化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停问贺兰尧到底给顾长越用了什么药。
贺兰尧自然不会告诉他，只说是江湖郎中的药方。
这话似是激起了御医的好胜心，给顾长越看得也愈发仔细，说是不出三日顾长越必能醒过来。
正想着，贺兰尧隐约间听见榻边传来微弱的声响，赶忙去察看。
他甫一来到榻边，顾长越的嘴便微微动了动，发出一道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阿尧……走……”
贺兰尧挨着床沿坐在脚踏上，见顾长越的手正不停抖动，好似是想抓什么。
“阿尧……”
顾长越正被梦魇困住，在梦里，天地仿佛被火光包围，不断有震天动地的爆炸声响起。
他置身火海，拼命找寻贺兰尧的身影，然而那一抹红色身影出现在面前后，却又毫不犹豫转身离去。
“阿尧！”
顾长越想要去抓，然而无论他跑得多快，那身影却是越行越远，逐渐与火海融为一体。
“阿尧……阿尧……”
“顾长越，醒醒。”
贺兰尧握住了他的手，用自己的声音唤他。
梦魇中的顾长越似是听到了呼唤，身子微微一颤，额上渐渐沁出汗。
“别走……阿尧……”
顾长越的声音混成一团，音量也几乎弱到消失，贺兰尧只能替他轻轻拭汗，紧紧握着他的手。
月沉日升，几乎是眨眼的功夫。
贺兰尧就这般守了顾长越一夜，临到清晨，屋外鸟鸣清脆，几日不曾合眼的他终是撑不住，靠着榻的边沿睡了过去。
但他睡得极轻。
而就在他睡着的同时，顾长越微微睁开了双眼。
意识尚且混沌，顾长越下意识动了动手，感觉到了掌下的温暖，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一动不动地愣了会儿，下一瞬又闭上了眼。
贺兰尧被动静唤醒，抬头看顾长越时他又没了反应，于是默默收回了手，撑着床榻起身。
腿伤还未彻底恢复，走起路来还有些隐痛。
贺兰尧缓缓行到门口，扶着门框望着屋外。
此时时辰尚早，府里的人这些日子担惊受累，都还在屋里歇息，院子里就显得十分空旷。
贺兰尧望了会儿天，呼吸了几口清气，正待转身回屋，忽然顾府大门外响起一阵锣鼓声。
守门的侍卫第一时间去唤了陆庭。
“陆大人不好了！门外突然来了一群敲锣打鼓的人，说是姓秦的大人请来的。”
“姓秦？哪个秦大人？”陆庭根本不记得有这号人物，随侍卫出门一瞧，才见到坐在步辇上微笑的秦晩。
秦晩见人出来了，微一抬手，示意下人们放下步辇，他手上折扇一摇，笑道：“听闻顾大人被邪祟缠身迟迟不醒，在下特意寻了驱邪高人前来相助。”
他摇着折扇等了一会儿，原以为对方会请自己进去，谁知陆庭就这么立在门口一脸严肃盯着自己，半晌没说话。
秦晩嘴角一抽：“……这位兄台，缘何不回话？”
陆庭想了半天没想起他是谁，也懒得去想，佩剑挡在人前，朗声道：“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秦晩一收折扇，瞪大双眼：“放肆！我乃堂堂鸿胪寺少卿秦晩，特意前来拜访大理寺卿，还不速速让开！”
陆庭眉头一挑，往前迈了一步：“大理寺巡捕陆庭，请秦大人止步。”
“你！”
秦晩气得从步辇上下来，一路走上台阶，被陆庭拦在半路。
“区区巡捕，竟还有胆子拦我？”
“在下奉命行事，秦大人不得入内。”
秦晩一双眼瞪得老大，殊不知在陆庭眼里正是虚张声势的表现。
他一双冷眸就这般盯着秦晩，直把人盯得后退一步。
秦晩冷笑一声：“你说不让便不让，若我非要硬闯，你当如何？”
他话音刚落，身后那一堆神鬼打扮的人，端着驱邪火盆就要上前，被陆庭手下众人拔剑挡住。
与此同时，陆庭缓缓抽出佩剑，在秦晩还未反应过来之际，冰凉的剑刃就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吓得秦晩大呵道：“大胆陆庭！你可知杀害朝廷命官是何罪？！”
“斩首，亲族流两千里，妻奴充作官奴。”陆庭语气毫无波澜：“我是孤儿，无所谓。”
秦晩被气到站立不稳，原以为能来送顾长越一程，不曾想门还未进去，反倒把自己气个半死。
他们在门外闹了许久，以至于路过的百姓也渐渐变多。
这时，秦晩便生出了个点子，装模作样地大喊道：“你方才说什么？顾大人没了！这，怎会这般突然！”
这一嗓子嚎得在府内的贺兰尧都听见了，过路的百姓有如听到惊天霹雳，纷纷围拢在门前，惊恐道：“顾大人！顾大人他真的没了？”
秦晩抬起袖子捂眼，佯哭道：“不可能！顾大人他福大命大，怎么可能说没就没呢，我不信，你让我进去看一眼，顾大人他不会就这么没的！”
“胡言乱语！”陆庭正要动手赶人，却发现越来越多的百姓围了过来，纷纷开始为顾长越哭丧。
“顾大人！青天大老爷啊！怎么就走了啊呜呜呜呜……”
“顾大人啊您走了谁替我们做主啊！”
“顾大人！！！”
“……”
眼看着顾长越已死的消息越传越快，陆庭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大声喊：“胡说什么！我家大人活的好好的还没死！”
偏偏秦晩抓了他的话，道：“好啊，你说顾大人没事，为何不敢让我进去瞧一眼？你一个巡捕日日蹲守顾府，莫不是暗中算计着害死了顾大人，做贼心虚不敢承认！”
周围百姓嫉恶如仇，纷纷附和：“就是！让我们看一眼！看一眼顾大人！”
陆庭简直想踹翻秦晩这张欠揍的嘴脸，奈何百姓们不依不饶，不断助长秦晩嚣张的气焰，陆庭的剑再利也不可能向百姓动手。
就在他与侍卫们节节败退之际，贺兰尧自府内缓缓走出，身后跟着搬了把椅子的青阳。
贺兰尧一现身，在场众人莫名安静了下来。
他走出后，身后大门就被紧紧关上，他不紧不慢行至门前一丈处站定，青阳为他摆好椅子。
贺兰尧就这般在众目睽睽之下坐守门前。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顾长越：听说有人到处传我死了？
贺兰尧（亮镖）
陆庭（拔剑）
秦晩（捂着脑袋逃窜）
补充：
1、给顾长越治病，原理就是消毒杀菌，毕竟伤口处理不好感染会死人，那药就当是特效消毒药吧。
2、斩首，亲族流两千里，妻奴充作官奴。——出自百度的《大明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