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都五十里外，云和郡。

自几日前，城中便突然多了许多巡查的官兵，进出城的查验也比平日里严格许多。

百姓拥挤在城门处，看着缓缓移动的队伍，一面心生怨念，一面又不敢得罪他们，眼看日头渐升，原本新鲜的蔬菜都耷拉下脑袋，急得他们小声催促排在前面的人。

那些奉命查验的官兵，天不亮就上值，还要看着眼前一个个苦丧的脸，情绪也愈发烦躁。

此时进城口来了一辆马车，官兵抬手拦下，用不甚耐烦的语气对车夫道：“里头何人，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入城为何，可有路引？”

车夫笑呵呵取出路引，道：“里头是我家主子夫人，我们从泉州来，要去往聿州，来时遇了劫匪，丢了不少东西，官爷英明神武，且放我等入城吧。”

那官兵接过路引时摸到了随之递来的银子，双眼忽而亮了起来，脸上便挂不住笑：“咱们奉命查验的，可不管你什么劫匪不劫匪，打开让我瞧一眼。”

一只素手轻轻挑开车帘，官兵抬眼望去，却忽而愣在原地。

探出脸来的是一个妇人，衣着朴素，发丝略显凌乱，但那容貌却是如天仙一般，朱唇轻启，对着官兵温声道：“这位官爷，劫匪伤了妾身夫君，需得尽快寻大夫医治，还请官爷通融通融。”

官兵的目光简直粘在了贺兰尧脸上，对方转而蹙了眉，垂首露出神伤之色，官兵立即失了魂一般挥手道：“走……走吧走吧。”

“多谢官爷！”车夫笑着一甩缰绳，马车哒哒入了云和郡，一路行驶过主街，在一处偏僻的巷口停了下来。

车夫拿了银子完成了任务便顾自离去，贺兰尧将顾长越藏在了角落，用竹席掩盖了起来，随后四下找寻医馆。

进了医馆，贺兰尧并未多言，拿出银子开口就报了些补气生血的伤药，大夫仔细打量起眼前的女子，一面让药童去取，一面偷偷去了后方，一个穿着官服的人正在后方就诊。

医馆内有不少眼神飘忽之人，贺兰尧稳住心绪，静静等药童取来药后，径直离开医馆。

“诶，姑娘留步，还少一份！”药童不知情地大喊一声，大夫与官员随之跑了出来。

眼见那女子头也不回地离开，医馆内瞬间爆发剑出鞘之声，所有埋伏的杀手立即追了上去。

“站住！”

贺兰尧提气甩开他们一段距离，回到巷口后立即找出顾长越，背着人藏到了角落。

与此同时，一辆马车不受控制地冲出街市，吸引着杀手一路向西。

“咳咳咳……”

昏迷中的顾长越咳嗽起来，贺兰尧加快速度带着他往城外跑去。

好不容易跑出城郊，贺兰尧忽然变得呼吸艰难，他放慢了脚步，大口喘着气，坚持着又往远处走了几步，最后在一个瞬间，他双腿一软，直直地摔倒在地。

顾长越跟着从背上摔下，眉头一皱吐出一口血。

贺兰尧慌忙将人抱起，伸出颤抖的手去探他的呼吸。

“咳咳咳……阿尧，歇歇吧。”顾长越虚弱地睁开眼，努力抬起手抚上对方的脸，只摸到薄薄一层肉：“……怎么瘦了这么多。”

贺兰尧覆上他的手：“再坚持一会儿，等出了这里，我便有办法带你去没人能找到的地方。”

顾长越没再说话，贺兰尧缓了会儿呼吸，四下打量了眼环境。

在黄昏的一片朦胧中，不远处似乎出现了屋舍的轮廓。

眼瞧着天色将晚，荒郊野外无处避身，贺兰尧心念一动，背起顾长越朝着屋舍走去。

临到屋舍百步之外，贺兰尧将顾长越藏进草丛里，随后提着剑向屋舍靠近。

残破的篱笆，挂满蛛网的门框，漏风的窗棂，无一不预示着此地已许久无人居住。

贺兰尧仔细查看了周围，确认安全后才把顾长越接了过来。

他四下搜寻了些残留的铁具，燃了火堆，清洗了罐子，小心给顾长越上药。

身上原先的衣服早就破得不成样子，贺兰尧给他换下后，露出满身残损的皮肉。

密密麻麻的针伤已经发黑，烙铁烫过之处还在流脓，更别说那些深浅不一、大大小小的杖打以及鞭伤。

药粉每沾到伤口上，都能引起顾长越的剧烈颤抖，贺兰尧几乎是咬碎了牙给他上药。

待伤势处理后，他给人换上干净的衣服，随后将那染血的布丢进火堆，炙烤燃烧的血衣发出难闻的气味。

贺兰尧坐在榻边，紧紧握着顾长越的手，目光空洞地望着屋外。

依稀记得，那日娘亲被人放下来后，自己握着她的手，也是这般冰凉无力。

“长越？”

凉风吹入屋内，打在贺兰尧单薄的身子上。

他害怕极了。

黑暗中无人回应他，身边之人早就陷入昏睡。

忽然间，贺兰尧眸色一凛，紧紧盯住窗外。

脚步声，还不止一人，在屋舍百步之外形成包围之势逐渐靠近。

贺兰尧松了手，提起剑迈出屋舍。

暗夜朦胧间，数十个黑衣者静静立在原地，在看到有人出来后，手中寒光一现，身形快如闪电。

电闪雷鸣间，漫天枫叶齐落，与寒光交织，震彻山河。

贺兰尧的身影穿梭于人群中，片刻的功夫，遍地陈尸。

呼吸凝滞间，他视线陡然变得模糊，咬牙斩下最后一人，与此同时，不远处的树丛里忽而发出一阵声响。

贺兰尧猛然回首，一双猩红的眼直盯向现身的二人，他看不清对方的脸，在动手之际，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夫人！是你吗？！”

紧绷的肩颈松懈下来，贺兰尧静静看着一高一矮两道身影往这边跑来。

若非亲眼所见，青阳打死也不相信从前那个说话温声细语的夫人，与人交手时竟这般果断狠辣。

尽管他知道了眼前之人就是贺兰尧，但在看到女子打扮的贺兰尧杀人时，还是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陆庭一路跑得飞快，在确定他是贺兰尧后，脸上立即露出欣喜之色：“大人呢？大人情况如何？”

贺兰尧没有说话，拖着剑缓缓向屋舍走去。

陆庭和青阳跟着他见到躺在榻上的人后，无一例外双双跪倒在侧。

望着顾长越隐隐发着青灰之气的脸，青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呜呜呜呜呜大人呐，大人！”

陆庭虽没青阳那般大哭，但也神情悲痛地落下泪来，不忍心地瞥过脸去。

“他还没死。”贺兰尧不知何时坐在了一旁，染血的剑扔在手边，昏黄的火光映现出他苍白的脸。

闻言，青阳赶忙伸手探了顾长越的呼吸，下一秒长长松了口气。

陆庭粗略看了看顾长越的伤势，转头看向贺兰尧：“夫……”话才出口，又觉得有些不对，于是直接道：“听说有人劫狱，我们便猜到是你，你……可受了伤？”

受伤倒是还好，只是连日来昼夜奔波，几乎没有合眼，体力已经消耗得差不多。

贺兰尧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力气，面对二人的目光，他也只是眨了眨眼，哑着声音道：“你们为何在此，小白呢？”

方沉浸在找到顾长越的欣喜中，一提到林小白，青阳便又委屈地哭了起来：“……顾府被人围了，所有人逃的逃散的散，我们原本想着逃出天都去寻你们，谁知一出城门，小白就被一帮不认识的人劫走了，现在估计……估计已经……”

闻言，贺兰尧微抬起了眼。

陆庭也痛惜道：“我们试着去找，又不知该去何处找，现在我们都成了钦犯，整个北晋都在捉拿我们，一路上遇到不少官兵，我们也不知该如何办，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听完二人的解释，贺兰尧逐渐恢复了神情，道：“不必担心，小白没事。”

“啊？什……什么意思？”青阳一脸茫然。

贺兰尧将先前的事简单解释了一遍，那帮江湖兄弟上回拿了银子，但没将人带走，这回总算寻着机会干活了。

听完解释，二人皆是一副意外之色：“还……还能这样啊。”

贺兰尧忍不住闭眼歇息了一会儿。

屋内陷入了安静。

火堆爆出一点火星，青阳及时挪开了旁边的纱布，阻止了一场火事。

片刻后，贺兰尧忽而拿着剑，起身往外走。

“夫……你去哪儿？”青阳赶忙唤住了他。

贺兰尧没回头，扔下一句：“埋人。”

青阳脊背一寒，紧接着与陆庭对视一眼。

陆庭也跟了出去，与贺兰尧一起，将满地的尸体扔去林间埋了。

贺兰尧一言不发得掘土，吃力却又熟练地将尸体推进土坑，又将植被铺在上面，营造出自然的模样。

陆庭不由地多看了他几眼。

埋到一半，贺兰尧忽然眼前一黑，陆庭及时扶住了他：“回去歇着吧，这里交给我。”

“接下来有何计划，可有想过？”陆庭问道。

贺兰尧坐在地上缓了缓，道：“所有能走的道都埋伏了人手，能走到此地已是极限，最多一晚，这里就会被围攻。”

“如今大人的伤得太重，必须寻个安全之地休养。”陆庭道：“可是泉州，肃州，青州，襄州……但凡有人的地方都被官府贴了通缉告示，咱们该往哪儿逃？”

贺兰尧沉默片刻，给了他一个答案：“去济州。”

陆庭想了想，点点头道：“济州山岭众多，官府也较为松散，应当比较好藏身，只是该如何去？”

所有能走的道，都被人拦截住，除非能飞，不然无论如何都能碰上。

贺兰尧适时开口：“还有一道，无论官府或是私豢的杀手都无法涉足。”

陆庭抬眼看向他，那双眸中有微光闪动，心跳不由为之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