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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十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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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正,山沐熹微,层峦之内,却犹是蒙蒙复晦。

安平所卧于息龙山下的平坝上,汲山雪之泽,育出了城郊的万亩璨金稻田,山风拂来,所城便似浮于稻浪中的一片小小莲瓣,故而安平所又有“莲城”之美名。

往城内去,十字大街将所城划出四域,入目四下皆是井然于列的民居营房,有官身的百户、总旗与富庶大户居于城西南,再向北去的小巷,就多是清贫人家的小院挨挤于此了。

待西城门上的雄边楼敲响第一声晨钟,又伴院内鸡鸣,城中的百余户军户人家渐次起了烟火人声,而北巷最里头的一家人院门外却是一片怒骂吵嚷。

荆燕是被这片嘈杂声惊醒的。

她迷迷糊糊半睁开眼,光线昏暗,眼前黑黢黢的一片,勉强能看出这是个极低矮的房间,还是这个年代在乡下都快绝迹的那种老式木头房梁。

不对,她怎么可能在这里呢?

她今天明明是在展览馆里办全市的大型农机展销会,哪里来的老房子?

这是梦吧。

她闭上眼,努力战胜倦意再睁眼看去,居然还是这个诡异的屋子,她甚至还能看清房梁上盖的一捆一捆的茅草,还有土墙缝间星星点点的青色苔藓。

太离奇了,荆燕转过头,认真打量起眼前这个诡异陌生的场景。

地面是被人踩出来凹凸不平的光/裸泥地,连砖都没铺,也像是很久未曾有人精细打理过一般,杂草都冒了头。木窗是一条一条栅栏式样的,糊了一半的窗纸,从没糊的那一半望出去,还能看到外面人影攒动。

而看回屋内,屋子里也可谓是家徒四壁,只有可怜兮兮的两三张桌凳摆在正中,并上三张床炕,搁在桌边的陶碗口能看到好几处缺口,可见是用了许久磕破了都舍不得换,墙边钉的钩子上挂有几套衣物,看着也是古代的形制。

一切都在暗示她……这不是她原来的世界。

她立时欲抬手起身,才发现自己的手臂似昔年锈铁一般,一时难以挪动。

这感觉太过熟悉,荆燕这才想起来,对了,自己上一刻,好像是被车撞了。

她本是市农机推广站的技术员,五年推广工作兢兢业业,好不容易得到负责举办市级的大型农机展的机会,正待大展身手一番。

却怕什么来什么,在现场演示时,有操作人员演示失误,导致拖拉机失控,一头把她撞来了这里。

她记得自己应该先被撞到了头,所以不怎么感觉到疼痛,人就飘飘忽忽从这里醒来。

所以,这是穿越了?

她慢慢适应了一会这具身体,才好伸手摸了摸头上被撞的地方。

脑袋是保住了。

不过这具身子骨看来却不大乐观,似是刚经历了一场大病。荆燕只有原主病中断断续续的混乱记忆,可见已在自家炕上昏沉了许多日。

不过穿越后得了条残命,总比她在现代没命了要好。

她喘了口气,略有些劫后余生的庆幸。

转念一想,她失了自己原本的那条命,就再也回不去了。而这具身体的主人,应该也像过去的自己一样,已然殒命了,才能换自己来到这个世界。

她一时还无法完全接受穿越的事实,所有头绪混杂成一团糟,她怔怔在床边缓了好一会,才感觉自己脑中清明了些许。

不过歇了这几刻,身体的失控感减了许多,她深吸口气,又试着慢慢催动,能慢慢挪动下地了。

桌上恰摆有一面旧铜镜,她从床边站起,见到镜子中的这个自己,一时还不习惯。

上辈子因为工作要常下乡下田,顾不上养护自己的外表仪容,长年累月晒成了小麦色,而现在这张脸白得像许久没见过光,肌肤薄透之处下都能隐见青紫的血管,两侧脸颊瘦削微凹,病气在身,原本圆润可人的眉眼也跟着逊了三分。

不过双唇倒仍是润的,这说明自这具身体的主人病后,一直有人在照顾她。

她尽力回忆起更多细节,只是门外的吵嚷声却一刻不停,闹得她五内烦乱,精力不济。

“还我家谷粮!”

“读书人家怎的做出这等偷鸡摸狗之事!”

“三日后就要纳粮,你们一偷一大捧,让我一个寡妇可怎么活啊?”

低沉的男声夹杂着尖利的妇人哭嚎,十几道声音捻成了爆竹引线,只待门内一个回应便噼啪爆响。

门外闹腾得利害,自然也就盖过了门内的小声争吵。

荆燕的炕贴着墙,她静下来把头靠在土墙上,分辨出隔壁还有一道压制了声量方才没被人察觉的声音。

应当隔壁还另有一间屋子。

听这声音,是个稚气未脱的孩童。

“叔父怎能为眼前之利,就去偷邻家的粮?如此糊涂行径,叫我们家往后如何在城中抬起头来做人?!”

虽是孩童,发问却口齿清晰,掷地有声,颇有成人风范。

“那些粮为何要还?稻子上难不成每颗都刻了他们大名?”应答之人中气十足,半认半驳,像是极力拿出了长辈的气势,理不直气也壮,“我是为荆家好,你们反倒怪罪于我?这罪……我不认,要认你们去认!”

“叔父你——!”

争论看来一时无果,而门外的吵嚷也正好消停了些,荆燕闭眼呼了口气,原身的记忆全数涌入脑海。

与她同名的这个女孩年方二八,家中四口行二,母亲病逝,凭着父亲在扬州衙门做书吏多年,有些积蓄与几亩薄田,日子过得本是平安顺遂,却不想去岁一昔横祸,父亲被告勾结豪强,助其在鱼鳞图册上做手脚便于侵占民产,又碰上天子整顿吏治,愣是重判全家充军,千里流徙至北地,谪戍安平所。

安平所源于本朝太/祖开国时所设的卫所制,自京师达于郡县的军事要地,各设不同大小的军卫,一卫有军队五千六百人,其下依序有千户所、百户所、总旗及小旗不等,征战时调发从征,休战时则各自屯田自给,休养生息【1】。

而国朝几百来座卫所里,安平坐落在北方,远离京畿,属于最底层的那一批。这里不曾设所前,甚至是块人烟罕至的荒地,专用于流放罪民,所以太/祖也大手一挥,将这里划作谪发军的屯兵之地,继续发挥它原本的作用。

来安平后,依卫所之制,每户人家发五十亩田地,一并若干牲口农具,为军中耕种屯粮。

但近日北疆战事频起,父亲即刻编入行伍,上了前线,作为余丁的大哥也被迫拨去北边修筑城墙,除了二房那位叔父,家中就只剩她与幼弟阿宝。

叔父荆子玮本是读书人,天生跛足,后天好吃懒做恶习傍身,不仅不帮着耕作,反倒四处游赌。而原身正是因为无人帮衬,连日忙于农活,在烈日下曝晒中了暑,过劳死一命呜呼。

一想起叔父,荆燕就能感到原身强烈的惧怕与憎厌。

听方才她幼弟在隔壁屋中的一番指责,看来又是她这位好叔父闯下的祸事。

刚穿来就逢祸事,搅得她都没有半刻安宁。

手脚感觉灵便后,她正准备披衣出去看看,只见幺弟雪团似的脸气得煞白,眼中噙泪,踩着怒气冲回了屋。

见到荆燕起身,他先是惊诧,嘴边绽笑,泪珠却再也没忍住:“二姐你终于醒了……”

阿宝伸手紧紧环抱住她,卸去了小大人的做派,终于露出一般孩子受委屈的模样。

“阿宝,别怕。”

荆燕边喘着病气,边轻抚他安慰道。

她看着怀中的弟弟,像是看到了前世家中鲜少与她撒娇的小妹。

父母走得早,她一手把小妹拉扯大,小妹也自幼就懂事,跟着多年省吃俭用,从不喊苦,姐妹二人凭着父母过世后的赔偿金与学校助学金,勤学苦读,先后成材。

自己当时走得突然,消息若是传给还在大学里读书的小妹,她一定会独自躲在宿舍里偷偷哭吧。荆燕心中一股钝痛,不禁落下泪来,把怀中的阿宝抱得更紧了。

就让她任性地把阿宝当作过去的小妹吧。

“二姐,”阿宝圆滚滚的小脑袋突然抬起,尚是泪眼婆娑,“叔父坚决不肯认错,门外的那些乡亲该怎么交待啊?”

荆燕揩去泪水,正了正神色,“他们总在我们家门口讨说法,也不是个办法,走,我们出去。”

阿宝迟疑了片刻,到底年纪还小,眉目间藏着一丝畏色,“我们是去……求他们的原谅吗?”

“不,”她拉起他的小手,语气坚定,“求谅是犯错的人要做的事,不该我们替他做。”

“那我们是……?”

“补救,”荆燕朝他眨眨眼,走到院门,“就像我们阿宝说的,不能让乡亲们因此和我们结仇生分了,否则往日日子定不会好过。”

荆燕打开院门,夏风拂来,吹开了她身上的外衣。

吵嚷声戛然而止,门外所有人盯向这个一脸病容的清瘦女子,四下寂然,只余幽幽蝉鸣入耳。

荆燕深吸一口气,舌尖生涩,尾音还有些发颤,“各位勿虑,被窃的粮食,荆家定会一一返还。”

她环视了一圈,门外的男女老少,人人脸色瞬间和缓了许多,当然也有人仍然面露不满,继续追问的。

“定会?难不成你们还要等往后再还?!”

荆燕朝身后唤了一声,“阿宝,拿些纸笔来!”

她转身面对众人,从容淡笑,“各位乡亲若是清楚自家少了几担的,咱们白纸黑字为凭,分毫不差还于正主。

“身在卫所,谁不知屯粮之苦,风吹日晒,雨淋霜打,结出来的每粒谷穗都是农人的心头血,大家都是辛苦劳作之人,将心比心,岂忍强夺他人心血?”

荆燕出身农村,又与农业打了近十年交道,怎会不知,从古至今,农民始终都是最难讨生活的那群人,种田要靠天吃饭,小到天气降雨,大到荒年虫灾,样样都可能变成庄稼的灭顶之灾。

最勤劳的人,却在这世上活得最艰难。

说到动情之处,她撑不住大口喘起气来。

“荆二娘子是个明事理的,”先前还在嚎哭的寡妇止了哭声,抽噎说道,“我不与你计较,且将我家少的粮数报与你便是了。”

其他人见状,对视后也不再多言,纷纷聚在执笔记录的阿宝身旁,似乎无人再有异议了。

“北巷万志家,半石。”

“城东何六,子粒两斗。”

……

前来讨粮的人已大半记了数,可荆燕的眉头却越锁越紧。

她本以为是叔父一时犯糊涂,为了逃避三日后纳不够粮的惩罚,才做出这桩荒唐事,可现在看来,却并非表面看来的如此简单。

一晚上的功夫,以寻常男子的脚力,走遍城中十来户偷上几十石,是有可能的。

但偏偏叔父是个跛子。

她心头泛起了一种不妙的预感。

如果没有猜错,这件事不会就此轻易了结。

下一刻,只听弟弟对着面前的凭证,失声喊道:“二姐……这十一户人家被窃的粮数,怎会比叔父带回来的还多了十石?!”

果然。

荆燕敛去了笑意,默然立于风中,当下拿定主意便清了清嗓音:

“各位乡亲且慢,谷粮自然会全数奉还,但有一桩事,先要说与各位。”

她虽这会大病刚愈,看起来瘦削伶仃,却生生立得似风中劲竹般,轻易不倒。

只听她朗声道:

“若是有人从中做梗,浑水摸鱼,借此侵吞本属于我家的粮食,我也绝不会哑口认下。”

声音也似薄脆的竹叶尖,化作快刀,带着凉意轻划过在场所有人的后颈。

“这话什么意思?”

本来平静的人群再次被点燃,荆燕却视若无睹,“究竟是哪家谎报,不如扪心自问,先理清头绪,再作下文。”

众人面面相觑,都狐疑地打量了一圈。

叔父话说得荒谬,但其中有一句是切中要害了:粮食上不会刻主人名字。放在谷仓里的粮究竟是谁的,光靠自己一张嘴说得清吗?十石是不多,但涉及到的人多,人人都不想让出一分利,这事就变得十分棘手。

“谁扯谎了,与我有什么干系?”有人态度强横,“叫荆二跛子出来!先把我家的还与我再说!”

“就是,寻个借口把我们先打发了?没那么容易!”

乱哄哄的人群里,不知谁喊了一句:“我们去找郑总旗评理!”

荆燕心中异动,怕是此事症结在此。本是邻里小事,闹去了断事司,最后多半都是双方元气大伤,各打二十大板的结果,虽事了,但于谁都有损。

她拢了拢衣领,正要开口以理相劝,却听到一道惫懒油滑的男声,声中隐有冷笑,像是戏台下等着一出好戏上演的看客。

“都吵嚷什么!没见本旗已至吗?”

一句话斥得所有人低头闭了嘴,噤若寒蝉。

只见短褐穿结的农人中,格格不入地闪出了一片鸦青绣云的缎袍衣角,荆燕眉头一挑,安平所本就是卫所中最偏远清苦的,军户们节衣缩食犹难果腹,仅一个总旗,竟能穿得这般豪横?

一双黑色皂靴停在了她面前。

“荆二娘子,久违啊。”

日上三竿,暑气渐起,荆燕却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

原身的记忆影响着她,那只冰凉黏腻的男人的手伴着声音,又像是抚在了她的后颈上。

作者有话要说:【1】引用自百度关于卫所制的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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