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本该草长莺飞的广陵郡突遭一场倒春寒。
雨势最凶的小孤山上,墨云笼盖,三日不散。
比屋外天色更为沉郁的,是山脚下一户姓宋的农家。
三日前,宋家女儿正在河边浣衣,受雷暴声惊动,不慎跌进河里。不光呛了水,后脑也摔得惨烈。
救上来时,人已经不行了。
宋家爹娘冒雨进城,几乎把江都城里郎中请了个遍。
几日过去,也不见半分好转。
阴暗潮湿的茅草屋里,郎中面色难看,摇着头沉声道:“准备后事吧!”
檐下雨声噼啪,招人厌烦。屋内却静得可听针落。
宋澄之便是在此时魂穿的。
她头疼欲裂着,一丝丝接收了原身的记忆。
随后,她在全家人灰黑无神的目光中翻身坐起!
“醒了!我的阿澄醒了!”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个枯瘦羸弱的小妇人,穿着陈旧古朴的麻褐色破布衫,发丝中藏着缕缕银白。
此刻她眼中泪花闪烁,眼角红得像是渗了血,声音喑哑。
昏迷已久的宋澄之脑子懵懂,但还是凭借脑中多出的一段记忆,一眼认出了这妇人。
许禾,三十六岁,广陵郡江都县人氏,是“她”的亲娘。
混沌的记忆碎片缓慢串联起来,宋澄之想起前几天她心脏病发作,被好心人送上救护车。但这之后的记忆,她便没有了。
而现在的宋澄之,是个和自己同名同姓的十六岁古代农户女……
她陡然打了个寒颤。
不光是畏惧这莫名的超自然力量,更是因为她身上盖着的被裘冷硬似铁,内里穿的衣衫也万分单薄,和屋子外的狂风骤雨俨然相悖。
且她刚刚接手的这具身体,的确因为落水大病了一场。
床边的许禾立刻察觉到,她一边扯下自己的破布衫裹在宋澄之身上,一边甩手吩咐丈夫宋生姜,“快去烧些热粥,天太冷了!”
“这……”宋生姜都没顾上感受失而复得的喜悦,就犯起了难。
倒不是吝啬柴火。
只是前两日刮风将年久失修的柴房屋顶掀翻了半截,雨水打湿满屋柴火。
天气一直没有转晴,不晒一下,压根点不着火。这些天,都只能煮些半生不熟的野菜汤,就着冷硬的干粮裹腹。
许禾怎会不知这事。
但她枯瘦的脸上坚定异常,强硬催促道:“快去!”
夫妇俩身后站着的是“宋澄之”的爷爷奶奶,他们怀中原本抱着个黄毛小女娃,现下也扭动着想要挣脱出来,嘴里含含糊糊地说着,“阿姐、冷……”
豆丁大小的小女娃挣脱开宋阿奶,往自己身上爬来。
小小身躯又香又暖,没等宋澄之反应,便紧紧依偎在了自己怀中。
暖和多了。
宋澄之鼻头微酸,轻轻抬手,接纳了怀中的小妹。
她的小妹,叫阿澈。
宋澄之前世被遗弃在孤儿院,又有遗传性心脏病,一直没能被领养出去。孤零零活了二十多年,竟是第一次感受到来自家人的温暖。
她都来不及细想前世尚未完成的试验田报告,只是由着身体,迷迷糊糊地沉入了梦乡。
等到再次苏醒时,粥食已经熬煮烂糊,热腾腾送到了嘴边。
宋澄之浑身没力,被阿奶搀扶着起身,又低头抿了一口许禾喂来的粥。
米粒煮开了花,浓稠又顺滑,只是泛着一股她不熟悉的草药味。
尝了一口,她本能地就皱起了眉头。
许禾脸上写满殷切,“这是用黄芪水熬出来的粥,别嫌苦,吃了就好了!”
黄芪补气升阳,是味难得的好药材。家中连柴火都紧张万分,也不知他们是如何熬煮出来的。
宋澄之垂眸,看着这碗弥足珍贵的粥,埋头细细吃完。
药材的苦味都好似在她舌尖泛出了一丝微甜。
腹中暖融融的,黄芪的药力也在慢慢显现,宋澄之终于有余力思考更多的问题。
她问:“阿娘、阿爹,你们吃了吗?”
宋生姜躲闪望向窗外,许禾则僵硬答,“都吃过了,你只管好好吃药,把身子养好了。”
宋澄之:“吃的什么?”
许禾含含糊糊没说,一旁的小妹嘟着樱桃小嘴,天真答,“姐姐,阿澈吃了野菜,阿澈不饿。”
身后的宋阿奶、宋阿爷二老着急捂嘴,堪堪来不及了。
宋澄之沉了口气,根据原身的记忆,拼凑出了宋家的境况。
三十多年前,宋家爷奶举家避祸,从北边都城搬迁到了广陵郡。难民易遭排挤,他们只好在人烟稀少的小孤山脚下盖了两座茅草屋勉强容身。
可这里,屋后是陡峭山壁,深山老林,难以开垦,偶尔上去挖些野菜都十分艰难。
屋前有条河溪冲刷,河道两旁的土壤都是砂砾,十分贫瘠。再勤劳的农家,也种不出多少粮食。
宋家搬迁至此的三十年,都过得紧巴巴,像是在钢丝上行走,容不得半分差错。
落水的宋澄之就是打破平衡的意外,请郎中、买药,宋家两代人、三十年的积蓄骤然掏空。
一家人都瘦得面容枯槁。茅屋不足以遮风避雨,破布衣衫不足以保暖。
可许禾脸上都是坚定,宋生姜低沉着头任凭许禾吩咐。爷奶年纪大了,跟着受苦吃野菜,也二话不说,只管默默帮忙。
虽然他们想救回来的“宋澄之”另有其人,但也的的确确成为了她宋澄之的救命恩人。
宋澄之打起精神,积蓄好力量,慢慢从床上坐起身来。
看着一屋子受苦受难的农人,她心中突然有了太多太多想做的事。
她前世就是学农学的,还有比这更专业对口的吗?
没有!
窗外雨声渐渐歇了,浓密的乌云下,泄下一丝久违的春光。
这场不合时宜的倒春寒,终于结束了。
宋澄之笑着,看向全家人,宽慰道:“我好些了,阿娘、阿爹,你们都别担心。这几日下大雨,定是把家里田地都冲坏了,得尽快照看一下才行。”
宋生姜如梦初醒,想起一连几日都来不及看过一眼的田地,立刻去扛锄头了。
“我去看看,整完地,回来把柴房顶的窟窿补上。”
宋阿爷不放心,也跟着他去帮忙了。
眼见着屋外雨水飘散如烟,阳光洒在屋檐下的石板上。
许禾和宋阿奶一个去柴房挑捡潮掉的柴火晾在上头,一个拎起扫帚打扫落叶、脏污。
宋澄之则抱着阿澈,蹲坐在门槛上,一边将宋家的小院和屋前一排菜畦、田地都细细打量了一遍。
小院原有两间茅草屋。西边小茅屋房梁被白蚁蛀了,屋顶全部塌陷,仅剩的柱子成不了事,索性一家六口挤在另一个茅屋中。
柴房、厨房紧挨着,如今屋顶也被掀了半截。
宋澄之猜测白蚁可能已经入侵过来了,仅剩的独苗又遭了这场倒春寒摧残,风一吹便吱吱呀呀地响起来。
恐怕也坚持不了多久。
这日子过得,当真是风雨飘摇,不知道哪天就流离失所了……
宋澄之愁得直叹气,直到视线瞟到那破茅屋背后,眼睛才终于亮了!
屋后是宋生姜用竹竿修建的简易鸡笼,里面零散着养了一大一小两只母鸡,和一只干瘦的公鸡。
她往鸡笼里探头,目光贪婪地锁定在老母鸡屁股下的那团草窝上。
阿澈软嫩的小手拉着宋澄之的一根手指头,也学样子凑上去,被臭到直皱鼻子。
宋澄之被她逗趣,挑了眉头,问:“阿澈想吃鸡蛋吗?”
阿澈揪住宋澄之的衣角,话还说不清楚,作凶狠模样,奶呼呼地说:“它……啄手手!可凶了!”
宋澄之弯起一双眼角,满满笑意。
实在是阿澈说话太可爱了。
她一定要给这么可爱的妹妹做又嫩又滑的鸡蛋羹!
宋澄之小心翼翼地往鸡笼里伸出了手,一把摸向了鸡窝里的草垫。原本精神萎靡不振的老母鸡一个激灵,往她手上狠狠啄了几口。
宋澄之没吭声,咬咬牙,继续探去。
阿澈惊得闭上眼不敢看,蹦蹦跳跳着问,“阿姐阿姐,你抓到了吗?”
“……没,没有。”
老母鸡气势汹汹地站起身追击过来,宋澄之刚好瞄到鸡窝里那一片,是空荡荡的。
她收回手,有些悻悻。
许禾在檐下晾柴火,远远看着他们,喊着说,“别去招惹它了,都好些天不下蛋了。再不下蛋,改日就给它炖了!”
老母鸡像是感应到了许禾语气里的威胁,展翼扑腾了两下,模样看上去比旁边那只大红冠子的大公鸡还要傲慢。
这话也就是说着畅快,真要炖一只鸡,还是舍不得。可下不了蛋的母鸡,养着也是吃亏。
许禾有些犯难。
宋澄之趴在鸡笼边。
她观察许久,神情肃穆极了,认真道:“先别炖,我能让它下蛋!”
母鸡不下蛋总是有原因的,不能就这么炖了。
把可能的原因一个个排除就好了,不难,只是需要多花费些时间。
宋澄之最先怀疑的,就是这几日连续打雷下雨、狂风大作。
一来,温度骤然冷了不少,竹制的鸡笼起不到任何保温作用。二来,母鸡受了惊吓,也容易出现这种情况。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这几日宋家人都一门心思扑在给宋澄之这个病人身上,许是喂得饲料有些单一,营养不足。
最后一个她能想到的原因,就是头一次下蛋的小母鸡,用来繁殖的腔体常常会出问题。
这是最好排除的原因,也是最棘手的原因。
她遥想着鲜嫩喷香的鸡蛋羹,又瞧见阿澈期待的神情……狠狠下定决心,再棘手也要试一试!
她一定要让小阿澈每天都吃上鸡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