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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番外2 遠景(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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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pisode 8 Vista

我们去北海道,他说。

时间兀自前行,轮转间终于迈进十二月,流感高发的季节。研讨课和其他常规课程的学期发表接踵而至,如冰冷的空气一般不断给予人难言的压力。同时,由于高压而萎靡的精神似乎并不打算好转——不知何时成为了传播链的一环,我毫无惊喜地染上了感冒。

不得已放弃单车而转为步行上学,在有早课的日子,登校途中,我会在手机上和他聊天。只不过,如今回信时断时续的变成了他那方。

——抱歉,教授在注意这边,等我一下。

对于我晨间扰人的简短讯息,他时常发来这样的回复。大概每次都在周二,又或者周四也是——我总是不记得。但总之,只要稍等几分钟,左边的回复区域便会接连弹射出来自他的对话框,有时甚至联结成串。想来大概是偷偷躲去了卫生间之类的地方。

虽然也有打扰到他实验的担忧,但所幸,我的早课并不多。因此,这种自私的清晨问候依然持续着。

我们在北海道租车,他这样告诉我。飞机落地后,在当地的租车公司直接提车,然后沿高速公路自驾驶至第一天的酒店。

——年底游客会很多,不仅有国内的,还有外国人。所以我们提前订好了酒店和门票,所有的。路线也已经规划好了。

因他的文字而稍微怔了一下,我飞快地舞动手指回复。

——已经订好了吗?

——怎么了?

——这次有多少人一起去?我是说,都有谁来着……?

——我们所有人都去,九个。加上千冬,还有凤的女友瑠李小姐。

——啊,抱歉……

——抱歉?

——如果可能的话,我想带上梓真。

脑海中浮现出那天她的样子,我下定决心地输入这句话回复过去。山顶的她把背包放在一旁,将双手撑在身后的地面上,微微抬起下巴仰望灰白的天空,眸子明亮而专注——她耳垂上的耳钉并不是新买的,不,倒不如说,她似乎有一段时间没有发过关于新耳钉的动态了。

……她都抛弃了些什么呢?

——我想,她需要散散心。我会照顾她的。

这样向他解释之后,不过十几秒我便收到了回复。

——虽然都已经订好了有点麻烦,不过找迹部帮忙的话应该能解决。

——诶?决定得好快……

——带她去吧,千冬。我们大家一起。

道谢的话语凝在指尖,却无法顺畅地滴落。我望着聊天输入框的空白出神,恍惚间,仿佛有什么正和着规律的节奏不断跳动。

是输入框里闪烁的黑色光标——我突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

流感的症状反反复复。从在一天内好转的低烧到吞咽痛苦的扁桃体发炎,病灶没多久又再次上推到鼻腔,这回进行组合攻击的是流涕和鼻塞——日子在昏昏沉沉间不断推进着。

因为到了学期后半程的缘故,我越来越忙,而他似乎也同样如此。圣诞前夜,我和同研究室的同学们一起去聚了餐,直到深夜回家,隔壁他的屋子似乎还是一派冷清,没有任何人回来的迹象。

由于门板的阻隔,即便是深夜,我也无法听见他灌满疲惫的脚步声。然而,第二天清晨,门口地面上无声无息地出现了小小的礼物盒。

粉棕色的钱包,小巧精致,还附带着一张手写了“Merry Christmas”的卡片。我擤着鼻涕收下,因没有准备对等价值的礼物而暗自悔恨。不过好在两天后便是年末假期,至少在启程旅行期间,我还有机会回赠些什么。虽然也没有想好就是。

唯一的奇迹是流感症状——在两天时间内黔驴技穷,即便没有吃药对抗,鼻塞和流涕也都接连忿忿地搬离了寄居已久的我的身体。在出发前一天,收拾行李当晚,我已经恢复到了和往日差不多的状态。

——我想开一辆车。

如同对恢复健康的庆祝,我宣泄般地将这句话发到了临时组建的聊天群里。

……

加上御惠,我们一行总共十二个人,三辆车的人数。我想开其中一辆车——我这样告诉他们。结果,虽然有感到惊讶的家伙,却最终没有人提出异议。于是,我取得了其中一辆车的掌控权——起码到第一天入住的旅馆为止,高速三到四小时的车程。

平安无事地,我们按照计划从东京出发。飞机落地后,我们便和其他游客一起聚在一楼前台位置等待取车。面前的柜台小姐忙得几乎要连脚都抬起来当手用——登记、登记,无穷无尽的登记。想来也并没有什么VIP通道之说——至少看迹部的反应是没有——似乎对办手续的效率感到不满,那份愠意明明白白地写在他的脸上。

“说起来,我还期待了一下呢。”

一边将手中的毛线帽往斜挎包里塞着,御惠一边开口。

“嗯?”

“迹部桑的车。”她往旁侧张望一下,放轻音量,似有似无地向我耳朵旁凑近,“我以为他会带自己的车……”

“那些车都是有配套司机的。”

虽然在前方背对着我们,也压根没有回头,迹部的声音却还是在下一秒不偏不倚地砸了过来。我们俩对视一眼,彼此默契地因失策而扁了扁嘴。

泷不失体贴地替他补充:“迹部是怕他的车被你们乱开弄坏了。”

“说得对,就算迹部桑同意,我可能也不敢开那种高级车。”我表示赞同,“我没有把握。”

日吉插话进来:“我还没见你开过车。”

“嗯,我拿到驾驶证有一段时间了,但是平时也没什么机会开,只有放假的时候会回家练一下。”

稍微想了想,我又补上一句。

“仅限都心区。”

在我们对话期间将租车凭证拿到了手,迹部带着不满之色仍未完全消散的面容回过身来,有些无语似的挑了挑眉。

“和那种事没关系。我又不是没提案过,带自己的车。”他瞥了旁侧的人一眼,“是谁说这样就没有自驾旅行的韵味了来着?”

被斜睨的眼镜身影倒是立刻举了手:“是我。”

“少来了,忍足。”

迹部向桦地示意了一下,把刚拿到的纸张递到他手上。

“比起这些有的没的,”他看向我,“你该不会想说没开过高速吧,嗯?”

“啊——说实话,自从考驾驶许可那次之后就……”

我半是心虚地答着,继而转向那个身影求助。

“……侑士桑?”

“放心吧,我会在旁边看着的。” 他会意地点头,“我开过不少次高速路。”

虽然有貌似经验丰富的他的保证,但皆因方才的坦诚,我作为驾驶员的信用即刻经历了断崖式下跌。待到为车辆分配乘客的时候,御惠率先用手比着叉表示“我不要坐你的车了”而逃开,日吉和宍户则因各自身为另外两辆车的驾驶者而脱身——剩下的人中,瑠李和凤一起黏黏糊糊地乘上了宍户的车,毫不畏惧电灯泡身份的泷眼疾手快地跟上,而芥川也噌地便钻进了日吉车的后座。向日看起来并没有对我的驾驶技术抱有多少信心,但还是给足我面子地硬着头皮表示无论坐哪辆都可以——还未表态的只剩下了迹部和桦地。

“……我不想坐你这家伙的车。”他说。

意料之中的发言。我耸耸肩,打开车门坐进驾驶座。

“迹部,”车门外传来忍足的声音,“有我看着呢。”

“……你有计算过风险吗,嗯?”

“就算死也有我陪你一起,迹部。放轻松。”

如果真发生了那种事的话,我大概能上个全国新闻头条——轻轻松松地。全在一念之间。将双手放在方向盘上,我望着挡风玻璃自嘲。迹部“这种死法是对本大爷的侮辱”的吐槽由远及近,话音最终落在后座上——在我仍对许多年未曾重新听过的嚣张自称感到恍惚时,左侧的前排车门也被打开了。

“走吧,我们排第二辆。跟在日吉的车后面就行。”

他系好安全带,将脸往这边侧过来。背景的天空颜色发沉——刚才的耽搁使得我们注定无法逃过北方夜色的过早蔓延了。

我放下手刹,发动了引擎。

……

与想象中的画面如出一辙,虽然空中没有飘落雪花,但不光道路两侧卧着积雪,就连行驶其上的路面也没能幸免。前车印下的车辙倒是笔直,想来与日吉出色的驾驶技术有关——我握着方向盘,小心地跟在他后面行驶。好在,迹部租下的都是最高档次的汽车,轮胎的抓地力很强,车辆底盘也稳得出奇,我不需要对硬件抱有额外担心。

很快,我们驶离普通道路,进入了真正的高速公路。前方日吉的车平稳加速,我便也缓缓加大脚下的油门力度。视线中导航地图上,蓝色的规划路线被前行的卡通车辆标志一点点吞没又不断延长着。

“方向盘握得太紧了,千冬。”

有声音从旁侧传来,我不由得依照他的指令,稍稍放松了手头的力量。

“大家都不相信我。”我咕哝。

“如果之前就做得好,自然会有更多人相信你。”后排响起了迹部的声音,“只能说,你还没有在这方面表现出能耐。”

“已经不错啦,至少你敢开。何况这是第一次实战,天又黑,路面状况还不好。”

车内后视镜里,向日将脸贴在车窗上往外张望着。

“安全第一哦,别开太快了。”他又说道。

想来,我是否有“开太快”的机会,完全得看前方日吉的旨意。而他并未给我留出太多余地——将速度保持在正适宜的水平,前车不急不躁,任旁边车道的车流扬雪而过,一辆辆嘲笑般昂首离去。

“要不要听音乐?”

车内的气氛逐渐寂静,我向车内后视镜中扫了一眼。

“我帮你连蓝牙。”

左侧的声音很快响起来。他象征性地扬起手指示意,我便将口袋里的手机递给他,又说出密码。

“就放第一个播放列表。”我说。

音乐开始在狭窄的空间内流动,这样一来,即便无人作声也不会显得尴尬。车前灯的黄色光芒逐渐突出明晰,夜幕沉降,道路两侧一片莹白,车灯映射下,空气中有细小的雪粒翻滚飞扬。

明明还没到晚饭时间。

仅仅跟着前车的步调,听上去并不是什么难事。然而,随着夜色的过早降临,能见度变得可怜兮兮起来。注意保持车距,小心速度,适当松一点油门——旁边不断传来他提醒的声音。精神再度绷紧,我调整好有些垮塌的身子,正襟危坐起来。

“的确应该多跟你说说话。”后座的迹部时隔许久开口,我从车内后视镜瞥了一眼,他正百无聊赖地翘着腿。

“什么意思?”

“开高速听这种音乐,你也不怕睡着了。”

“什么呀,才刚开了一个多小时呢,我还很精神。”

“我看未必。你的驾驶经验还没得到我的信任。”

不管怎么说,我们现在都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虽然知道他说得有道理,眼下正播放的音乐也确实颇有些催眠,但想象到他在后座的少爷气派,我不由得生出了一丝好笑。

“迹部桑呢?”我问。

“什么?”

“怎么这次不开车?”

“他没有日本驾照。”

谁知,回答我的是副驾驶的忍足。余光里,他也像我一样调整了一下坐姿。

“听说你前几天刚申请了国际驾照,迹部?”

“啊。还在审批中。”

用懒散的声音回答着,迹部的语气虽没有挟带任何炫耀色彩,但于我来说,已经是足够令人翻起白眼来的回应了。

“……前面的服务区,千冬。”

不知是因为觉察到我的不爽还是仅仅基于事实发言而已,总之,忍足在恰当的时机切断了话题。导航地图上代表服务区的符号愈发接近,而我也没有踌躇的机会——前车已然左转进入服务区匝道,我能做的只有跟上。

我们在服务区空位将车停好,大家下车活动休息。遥远的前方有不知什么在闪烁着,像是过去的日子,又像是灯塔一般——雪原上奇怪的灯塔。我倚在车旁,稍微抬头仰望暗得过早的夜空。依然没有任何即将降雪的迹象。

这是个漫长的夜晚——我有些饿了,但心底却感到舒适。御惠去超市帮我选购想吃的零食,其他人有的跟上,有的则先前往洗手间。不知怎的,我只是不想离开这辆车。

“很漂亮吗?”

突然地,他的声音在旁侧响起。我转脸,他抬起手,轻轻晃了晃手里的小袋薯片。

“啊——这个口味,我现在不想吃。”

“那待会给岳人好了。”

“但是,谈不上漂亮。”

“嗯?”

“——景色。不过,侑士桑说的是这个吧?”

“是啊。或许,人太多了。”

他说得没错。正值年末假期的缘故,作为热门旅游目的地之一,和先前的每年一样,北海道勤勉地吸收着不断涌入的游客。服务区偶有巴士进入停靠,游客三三两两,踏在已然融化变为积水的薄雪上。人略微有些多了。

只在大约四五米范围内,空气很安静。不远处的高速路面上,几乎等间隔地,几辆卡车平稳地向前行驶着。

“这一点也不像电影。”他笑道。

“电影?”

“否则的话,这里应该有桥。我是说,高架桥之类的。”他说,“在高架桥下,像这样说了一点儿话。”

“现实就是这样——只有光秃秃的路面。”我补充道,“还有卡车。”

还有像灯一样闪烁着的、过去的日子。我将这句话沉在心底。

“侑士桑觉得……我像是会自杀的那种类型?”

他怔了怔,将脸侧过来。

“……这是我唯一害怕的事,千冬。”

“或许我表现得太消极了吧。在侑士桑面前。”

“抱歉。那段时间,我的脑子很混乱。最好的发展也好,最坏的结果也好,我都想到了。我只是控制不住自己。”

他轻轻沉着眼眸,为压低的声音能被捕捉而倾下一侧肩膀。

“一点征兆也没有地,你突然为那种事道歉,我没办法……不往反常的方向想。”

“……我以为,比起我来,侑士桑才像是比较忧郁的那方。”

“忧郁?”

“嗯……我也不知道。但是,不知为何总有那样的印象。”

“我们约好了,千冬。”

“嗯?”

“无论是我们中的谁,从今以后,都不再提这两个字。我是说——那两个字。”

我几乎没有听见他的声音,但毫无缘由地,他的话语跨越一切介质的阻碍,径直进入了我的接收频段。仿佛用眼眸代替声带说出这句话,他的瞳仁盛着看不清的颜色,这颜色几乎与夜空融在一起。

我们像是在高架桥下说着话。

“……好,我们约定了。”我说。

随着这句话沉没于空气,背后也传来了参差的脚步和谈笑声。不过两秒,我对寒冷的感知被从脸颊突然传来的冰凉触感再度唤醒,随之浑身打了个寒颤。

“可乐。”身后的御惠仍然保持着将易拉罐贴在我脸颊上的动作,毫不客气地,她用手指敲了敲罐体。

“好凉——!”

我飞快地转过身,同样不客气地把她的手推回去,让易拉罐贴到她自己的脸颊上。

“住手啦——”她躲闪着,用另一只手阻拦,又一边喊道,“我们给你留了关东煮,在里面!”

“忍足!也有你的份。”在御惠后方,宍户同样朝这边喊着,“有花螺,你吃不吃?”

“当然了。”他应着,在我的手肘处轻轻拍了拍——从他们看不见的角度。

“下一段高速,交给我来开吧。”他说。

……

在有积雪的路面驾驶五人满员的轿车比想象中更加耗费精力。剩下的路途中,多亏将人熏得昏沉的暖风空调,无论车怎样奔走,我只在副驾驶座位上卸下负担安眠。等到后座向日的大声呼唤终于灌入一片寂静的耳道时,猝然惊醒的下一秒,我才意识到,我们已经抵达了旅馆。

“我饿了——”从前车颇为迅捷地跳出来,芥川第一个举起手宣告。

紧随其后下车的御惠拖长泄气的尾音:“我累了。”

“什么啊,两小时之前不是刚吃过东西吗?”宍户关上后车车门,“我们几个开车的人还没说饿呢。”

“是啊,而且这可是温泉旅馆。”

终于开始想要逃离一路黏在一起的那两人似的,泷小跑几步赶上来,站到我们中间。

“我想先去泡温泉。”他扬起下巴,附赠一道微笑。

“饿着肚子泡温泉会出事的。”芥川侧过脸来,不紧不慢地反驳。

“——都别吵了。先去把房间分好,然后吃东西的一组,泡温泉的一组。”

如果站出来收束局面的不是迹部,我反而会觉得奇怪。怀着理所当然的心情目送他走到我们这“羊群”的最前方,我迅速找到属于我的后排位置,顺带拉上仍在发愣的御惠。

“千冬,”被我扯着往前走的她问,“你是吃饭派还是温泉派?”

“我是分房间派。”我说,“待会和我统一战线哦,我要住最中间的房间。”

“……好啦。”

过程甚至比想象中更加顺利,我和御惠如愿以偿,拿到了心仪的、最中间的房间。将行李箱里的东西大致摆出来后没过多久,便有人来敲门——是凤。

“我们准备在下面点些东西吃。”他说,“你们来吗?”

“去泡温泉吗?”御惠在后面喊着。

“不了,我去吃东西——”我回过头,“梓真呢?”

“诶——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她故作姿态地耸耸肩。我笑了。

门口的衣柜里整齐地挂着上浆后熨烫完毕的浴衣,素色条纹款式,男女尺寸都有。一番审视后,嘴里念叨着可惜,她将柜门关上,随手将松散的头发扎成一个短辫。

我们下了楼,在餐厅点了些套餐一类的东西,量不大,对于这个进食时间来说正好。已经坐在另一张桌旁的有芥川、宍户和向日,加上和我们一起下来的凤,四人很快拼成队伍,兴致盎然地说着要玩拿破仑纸牌。因陌生的领域而无从插话,我们和同一张桌前的瑠李则被迫拼成了专注进食的寡言三人组。

似乎对我们很是好奇,会话的第一句出自瑠李之口。我叫瑠李——她这样简单地介绍着自己。嘴里嚼着汤咖喱碗中的藕片,我和御惠毫不在意形象地回应以自我介绍。至少,眼下的氛围比尴尬的初次社团聚餐之类要好上太多了。

“听说这家旅馆有可以出租的独立温泉房,好方便。”

表情和旁边桌聊着拿破仑纸牌的四个人不相上下,瑠李看起来很是兴奋。

“毕竟是迹部桑订的嘛。”我感慨道。

“待会儿一起去泡吧?独立温泉房。”

“嗯……待会儿的话可以哦。”

“诶——没问题吗,千冬?”御惠撑着脸颊,“我还以为你对温泉没兴趣呢。”

“没有谁会不喜欢温泉啦,至少我认识的人里面。”

碗里除了浅到见底的咖喱汤外,只剩下了两颗秋葵。我用勺子分两次舀起来吃完,放下碗宣告胜利。

“但是,一想到泡完后会穿着浴衣就这样出现在这里……总感觉会有点尴尬。”

我的话音刚落,便有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了过来。“肚子饿了”,“活动室有人吗”之类。我回过头,正如预料中那样,他们以浴衣姿态现身,甚至其中两人左右甚至未曾吹干头发。“左右”——我用这个含糊得奇妙的词来描述,大概是因为并未特意用视线去区分究竟是谁仔细地吹了头发、而谁又没有吧。

“……就像这样。”我摊开手,将眼前的光景示意于她。

“水温很棒,环境很干净,牛奶很好喝。以上。”

坦然对温泉作出评价的是泷。他的头发被认真地吹干,但没有定型喷雾也没有直板夹,那白天蓬松漂亮的头发此刻只是软软地贴在头顶,垂下的发丝几乎将眼睛遮了起来。

就好像原形毕露一样。温泉——使人原形毕露的东西。穿着浴衣现身、身周还绕着几乎显形的热气的那些人中,倒的确也有两三个与平日的样子根本没差的家伙,其中不包括忍足——他压根没有吹头发,眼镜什么的也没有戴在脸上。本应呈现出落汤鸡的姿态,然而提供加成的是温泉的缘故,那红润而健康的脸色将“落汤鸡”这个词给人的印象捂得死死的,怎么也冲不出、跳不到他身上来。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鼻翼附近——妆已经掉得差不多了。

“我们去泡温泉吧。”我提起精神,向她们提议道。

……

不比宽敞的公共浴池,我们身处的独立温泉房虽然私密,却也相对逼仄。我们沉在小小的浴池里,头顶放着叠好的热毛巾,因不知从何聊起而面面相觑。好一会儿的沉默后,终于被这坦诚的场面和滑稽的尴尬刺中神经,我们因某种默契而同时放声笑起来。

“我啊,本来还以为这次是集体的情侣旅行。”

瑠李悠闲地抬起一条腿,她纤细的脚踝在水面附近浮沉着。

“结果,竟然都是单身汉们——好无聊哦。”

“也许有些人只是没带女友来呢?”御惠点着下巴猜测,“我看芥川桑就很不对劲——在车上他一直傻笑着给谁发信息。”

“梓真和千冬的男朋友呢?是这些人中的哪个?”

“——不是啦,我只是附属品。是赠品的级别。”

先我一步接上,御惠反倒很骄傲似的指着自己。

“我是蹭到的,这趟旅行——只是为了散心而已。多亏了千冬。”

矛头一下子被转到这边,我有些哑然,不知所措地抬起头望着瑠李。

“我……没有男友。”

“诶——好奇怪哦,梓真和千冬两个人。”

似乎对我的回答并不在意,瑠李只是将头上凉掉的毛巾放回温泉里浸了浸,又重新摆正到头上。

“长太郎君啊,是我交往过的最温柔的人了。”

“听起来像是交往过很多人一样呢。”

“也没有啦。三个,四个左右吧。”她将视线向上转去,十分坦诚般地回想着,“……但是呢,和长太郎君一起的时候,总是会想着,应该就是他了吧。这样奇怪的想法。”

“诶……真的会有这种事啊?”很是惊奇似的,御惠歪了歪脑袋。

“我也不知道啦,毕竟这种情况也是第一次。”她俏皮地眨了眨眼,又将问题抛给我们,“不过,我听说梓真和千冬是长太郎君的中学同级生……中学时的他是怎样的?”

“中学的时候啊……”

“中学的时候。”

“大概没有现在这样的坦率吧?”

“诶——我好像能想象到。”

“还有,男子气概。现在的。”

“男子气概?”

“嗯。现在的凤君,给人感觉就好像是前辈一样。虽然我们同岁。”

“诶——”

仿佛感到新奇一般,瑠李拖长音调,亮晶晶的眸子眨了又眨。

“是啊。前辈……之类的,现在听起来有点傻。”

我将身体更加沉进浴池,方才已经被凉意攀附的肩膀重新拥抱温暖,一阵舒爽如电流般窜上头顶。

“咦,有点傻?”

“明明只差一岁的年纪而已,却要前辈来前辈去。虽然大家都是这样。”

“啊,这么说也是呢。”

“‘一岁’是鸿沟呢,对于中学生来说。因为在已经经历的人生长度里占比太大了。”

就像网球一样——在过于简单的世界里,占比过大的网球。我暗自想着。

“人生的话,越往后走,‘一岁’的重量就越会变轻吧。”

我说着,也像瑠李那样,将头上的白色毛巾取下来浸在浴池里。

“除了职场这种地方以外,我们不会再去在意那些事……称呼之类的。就算初次见面也能顺畅地以名字相称,哪怕对方比自己大五岁也可以用‘君’来拉近距离。”

毛巾顺利地从水中窃取温度,我将完成使命的它捞起来拧干。

“我们挣脱了这种毫无必要的‘小心翼翼’,却从里到外地变得比那时更加小心翼翼了。这是我想不通的事。”

在我的话音落下后,不知为何,御惠伸出手来。她把我头顶的毛巾唰地抽走,紧接着用了些力气,将手覆在我的额头上。

“千冬。”她说,“这是因为,我们大家终究只是普通人。”

“啊……普通人啊。”

“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

“也许的确是这样吧,我必须接受的现实。普通人。”

我顿了顿,抬起眼打趣。

“……不过,我们这群人里,或许除了迹部桑?”

“不是的。”

她将手掌收成拳,只留一根食指抵着我的额头。

“迹部桑也是普通人。只不过是那种比较耀眼的——光彩夺目的普通人。”

“耀眼的……”

“我呢,是对什么都不服气的普通人。”

我不再作声,只是望着她。她最近染的粉色头发又有些褪色了,发丝末梢未沾到水的部分毛糙地翘在空中。

“而千冬呢,是自说自话的普通人。”

因她的准确概括,我忍不住笑起来。她也收回手指,后知后觉地被自己对自己的评价逗出了“噗”的笑声。水蒸气翻腾着上升,或许是将肩膀沉在浴池中的我距离水面太近的缘故,作为脸上唯一明显的凹陷处,我的眼眶附近被水蒸气占据驻足,浮起奇妙的湿润。

等我们终于精疲力竭地从温泉中脱离时,已经差不多到了午夜时分。我吹干头发,喝着自动贩卖机里的当地特色牛奶,打开手机浏览群里的聊天记录。遗憾的是,记录并没有多少——想必此刻还有不少人都在大厅的活动室里吵嚷吧。

瑠李选择到活动室去看拿破仑纸牌的对阵,我和御惠则回到房间。一起玩了一会儿游戏机后,我们躺到各自的床上,一边玩手机,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社交软件没有消息闪动,我却忍不住打开,在好友界面停留了许久。

我给他发了消息。

“下次,请把头发好好吹干。”

黑色光标在输入框里不断闪烁着。

……

第二天的行程相当自由,没有特别安排什么景点。前一夜下了很大的雪,我们吃过早餐从旅馆出门时,停在门前的三辆车上都覆满了纯白。天空的几丝浅蓝不成气候,卑微地挤在大片泛着灰的白色间,而整体倒是和视线所及范围内的雪地连缀成片,也算显得和谐流畅。

离我们身处位置最近的观光地叫作森林精灵露台,大概是一个手工市集,又或者是一个风格像是北欧的木屋群——总之,是个卖手工艺品的地方。反正步行前往也不算远,于是,像是修学旅行似的,我们三五成群地沿手机导航路线前进。

“我打算搬回东京了。”

御惠的鹅黄色围巾扫到我身上,我放下正在用来拍照的手机。

“离职,完成了吗?”

“嗯,就在出发来这里之前。逃一样地快马加鞭办手续,花了半天在公司上下和人事部之间来回跑。”

她举起手,试图画出公司结构示意图似的在空中比划着。

“已经有想法了吗?考哪所学校,什么专业……之类的。”

“还没有——我只是想先搬回来,再慢慢准备。”她舒展一下身子,“就像现在一样,散——散心。”

“嗯,我明白。短暂地,只看眼前就好了。”

“话说如此,但实际上才不行呢。以后找工作怎么办?找不到合适的工作的话,就会变成靠打零工生活。”她忽然充满愤慨似的,“你以为我真的不担心吗——?”

“啊。这个嘛……”我有点被她噎到,“之前在山上那次不是讨论过吗?”

“要我说,完美的解决方案也不是没有。”

“嗯?”

“嫁给有钱人就好了嘛。”

“……哈??”

“你看,迹部桑是不是就很不错——”

虽然天马行空的想法是她的一贯风格,但这次就连我也有点失了语。我第一时间将视线投向前方,遗憾的是,已经有几个人听见了她的声音。

“哇啊——这算什么,告白?”

嗅到第一线的八卦气息似的,芥川带头跑了过来。其他人虽暂时没有付诸脚步,却也纷纷侧目。

“啊,我开玩笑的——”御惠摆了摆手。

“用玩笑话说出来的告白经常是最真心的哦。”

“……好啦,我真的是开玩笑的。”她再次摆了摆手,“其实只是因为脸啦。帅哥的容颜效应。”

“梓真觉得这里谁是最帅的?”对这个话题展现出好奇,挽着凤的瑠李冷不丁地抛出问题。

“嗯……果然还是迹部桑吧。光看脸的话。”

没想到,她的答句落地后,剩下的人竟然纷纷若有所思地点起头来。

“啊——是迹部呢。”

“……是迹部啊。”

“果然是迹部吧。”

奇妙的、让所有人认同的魅力。我无奈而好笑地随他们一起点头附和起来。

“喂,迹部桑——听见了吗?我很喜欢你的脸噢——虽然性格完全不是我的菜——”

将重音落在“脸”上,御惠干脆把手拢在嘴边大声喊起来。迹部应声回眸,理所应当地,那张脸上一笔一划清楚地写满了无语的字样。

玩笑间,目的地已经出现在眼前。念叨着要给九州的好朋友带些伴手礼,御惠自顾自旋进了最近的店铺。跟上她的脚步进门看了一眼,我在架子上没能找到任何风格令我心动的工艺品,于是匆忙地转了一圈,便退出店外。

“我们来错了时间。”

我侧过脸来望向忽然响起的声音的主人。他系着一条驼色围巾,流苏密而宽厚,设计显得踏实。他对时尚的感知向来不错——美中不足的是,架在鼻梁上的那副圆形眼镜由于温差的缘故而起了雾。

“时间?”我拿起手机扫了一眼,现在刚过正午。

“这里到了傍晚才比较好看。”

“啊。会亮灯是吗?”

“嗯,一排排地,这样亮起来。”

他用手缓缓地从近处划向远方,这画面和方才御惠画示意图的动作有点相像,我勾起嘴角。

“就像过去的日子一样?”

“什么?”

“——啊,抱歉。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想着就说出来了。”

没有给他回应的机会,我仰起头,快速地深呼吸。

“说起来,我昨晚从梓真那里学到了重要的一课。”我保持着仰脸的姿势望着他,“人生的,重要的一课。”

“人生……?”

“我们都只是普通人而已。侑士桑也好,我也好,都是这世界上渺小的普通人。”

他只是目光直率地望着我,轻轻扶了扶眼镜。

“那个时候——中学的时候,我们都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吧?简直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内心装着巨大的梦想和能量。”

没有立即回应我的话,不知为何,他抿着嘴笑起来。

“但是,到如今,我才意识到,我们其实只是普通人而已。”

我说着,将目光转往剩下那群人的方向——有的人在店内,有的则在外面,但都不碍事。

“我们面对的各种烦恼,剖开来分析,其实也都是那些老套的、所有人都会面对的东西。大家的一举一动,再也不会掀起想象中那样大的波澜。就算有人在这里作了什么决定,足以改变自己人生的决定——世界也不会因他而动摇。”

他听着我的话,垂下眼眸,点了点头。

“从本质上说,我们都只是渺小的普通人。但是……或许有某种东西,还是会让我们变得彼此不同。”

“……比如,像现在这样?有些人选择进店,其他人则没有。当然,还有两个奇怪的人在这里谈论人生。”

听出他话语间的调笑之意,我不甘地撇了撇嘴。

“……那种东西到底是什么,我还没有找到。毕竟,这不是一句话就能说清的。”

我思索了几秒,便再度扬起脸。

“但是,这个主题,说不定会成为不错的期末作业。”

他笑了,圆形眼镜的镜片上顷刻间泛起一片水雾。

“不控制变量的话,是研究不出什么结论的,千冬小姐。”

“诶?”

“如果大家都长着一样的脸的话,会怎么样呢?”

“一样的脸……?”

“……我们,会更深刻地理解一点吗?关于‘普通人’这件事。关于‘喜欢’这件事。关于‘爱’这件事。”

我怔了怔,只能固定住望向他的视线。

“……谁也不知道,千冬小姐。”

他说完,将手上厚实的手套摘下,分别塞到上衣的两侧口袋里。

“不如做回普通人会做的事吧。我们进去看看工艺品。”

窄窄的道旁,木制路桩经由挂上彩灯的粗绳联结成片,积雪给每个小木桩都戴上了白色的帽子。

日间游客稀少,或许直到傍晚灯亮后,这里的人潮才会涌动起来。

我们来对了时间。

……

说出来恐怕谁也无法相信,在又参观完被迹部评价为“无聊”的葡萄酒工厂后,这天下午剩余的时间竟是用一片空地上的雪仗度过的。仿佛顷刻间回到15岁光景,我们在雪地上尖叫,翻滚,互相推搡和嘲笑。出人意料的是,瑠李竟是我们女孩中最卖力的一个,而在一旁不停唤着“危险危险”的凤则表现得缩手缩脚。在外解决晚饭后,我们尽兴而归,再度栖身于昨日的旅馆。

“今天再住一晚……明早就收拾东西开车去小樽。”

大厅里,宍户和日吉一边喝着味噌汤,一边聊着明天的行程。人气观光地的名字逐渐出现在日程表中,从明天开始,时间安排便繁忙起来。想确认一下明天我是否还将担任驾驶员,我向他们搭话。

“明天,还是我开车吗?”

“大概要看你自己的想法。”依旧是不冷不热的语气,日吉答着,将刚刚喝完见底的汤碗放到一旁。

“是啊,这不应该是你和忍足商量的事吗?”宍户侧过脸来看我,“我不知道他在哪,你在群里问问他好了。”

“……好累。我要去入浴了。”

无比自然地用别的话题接上,日吉站起身来,迈着看不出有多疲惫的步伐往楼上走。我跟在他身后,却在即将走上转角的楼梯时犹豫了——抱着不信邪的心理,我在短短一秒内作出决定,总之先在旅馆公共范围内找找看再说。

一楼的餐厅自不必说,而餐厅旁的活动室里充斥着不知属于哪个旅游团的中年人们。我粗略地找了一圈,最终还是决定屈服,准备回房间用手机联系他。然而,正在往刚才的楼梯走去的路上,他的身影却恰好从走道上公共温泉的蓝色门帘后撞了出来——和湿漉漉的头发一起。

“……诶?”

听起来很傻地,我丢出一个单音。

“唔。”看起来也有点局促,他匆忙地用一只手拨开覆在眼睛上碍事的刘海,“……这个吹风机有点坏了,我去前台换一个。”

直到这时,我才注意到,他的左手拿着一个白色的吹风机。然而,像是已经用毛巾细致地擦过一遍,他的发丝并未猖狂地向下滴着水。我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

“我,我在活动室等你,侑士桑。”

毫无缘由地,我这样对他说道。

他挥挥手,接着朝大厅的方向小跑起来。

他的动作很快,我并没有在活动室里坐多长时间,便从门口看见了他从浴衣换成便服的身影。里面的台球桌旁围满了中年大叔以及阿姨们,甚至几台街机和健身器材也成了他们围观助战台球比赛的歇脚地。我只能坐在靠近门口的红色沙发上,有些尴尬地冲他打招呼。

他随意地应着,走到旁边坐下。不知是洗发水还是护发素的香味紧随其后钻入鼻腔。

“啊,对了。”

刚坐下还没有五秒钟,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他又站起身,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了某件小小的东西。

“这个,送给你。”

浅色木雕,拟真的猫头鹰模样,侧身站立,双翅收拢在身旁,为了凸显层次感,羽毛间还若有若无地漆上了并不会出现在现实中猫头鹰身上的彩色。说实话,很精致,但不太可爱。

“这个是,下午……”

“你最后没买的那款。”他接上,“我后来问了,说是这批卖完就不会再做同样的款式,所以。”

“啊——不用买下来的。我只是觉得,这个并不值标价上写的那么多钱……”

“卖点在手工吧。如今人工价值是很贵的,并且无法量化评判,很多情况下都有失偏颇。”他的目光落在我手中把玩着的木雕上,“好在,当作纪念品的话,就不会在意花了多少钱。”

“话虽如此——”

“哦,我想起来了。”无视了我的发言,他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买的时候还送了一个底座,因为是分开放在袋子里的,我好像放在房间了。”

眼看着他就要起身回去取,我连忙拉住他夹克的一角。

“没关系的,我不要底座。会破坏美感。”

用动作换取他的暂停后,我伸手将木雕摆到面前的茶几上。

“你看——就算没有底座,也可以站住。稳稳地。”

猫头鹰立直着身体,外八字的爪子显得有些滑稽。而就在我向他展示着自己的结论时,茶几却突然一晃,随着这次颠簸,木雕直直地向前倒下。

“啊,Sorry,sorry。”

始作俑者操着口音蹩脚的英语——不知是来自哪个国家的旅游团大叔。他冒冒失失地撞到茶几,却又顺势般地往茶几上丢下一包开过封的香烟,随即又从口袋里掏出另一包崭新的,晃悠着走进了不远处的吸烟室。

猫头鹰只是倒在茶几上。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我们以后,也会变成这样吗?”

我目视前方,虚无缥缈地发问。

“总得抗争一下试试看。”

他驴头不对马嘴般答着,伸手将木雕扶起,又怜爱似的拍了拍那并不毛茸茸的脑袋。

“……侑士桑,有没有抽过烟?”

“嗯?”带着不加掩饰的诧异,他回过头来。

“——变成讨嫌的中年人的第一步,在我看来。”

没想到,他顿了顿。

“……烟的话,只有一次。”

“诶?”

完全没料到会等来这样的答案,也对他的坦诚感到意外,我不由得发出讶异的声音。

“是在那段时间吧,和她刚分开的时候。”

只是将视线固定在茶几上,他用平缓的声线说着。

“年末的忘年会结束的时候吧,大概,我也记不清了。总之,是某个回家晚了的日子。”

“嗯。”

“房子里很冷清,我也很累。要是以前的话,她应该会把做好的料理端出来。”

“但是那天没有。”毫无意义地,我接上理所当然的话。

“直到那时,大概,我才真正意识到‘我们已经分开了’这件事。”

他将双手搭在膝盖上,脸色平淡,看不出有什么情绪。

“我是应该空虚的吧。应该被心碎撕扯的吧。这样想着,所以去楼下的便利店买了烟。”

我没什么能够说的,因而只是缄口不语。

“但是,只是试着吸了第一口,我就被呛到了。”

“嗯。”

“——好臭。这是当时脑子里唯一的想法。只有这点记得特别清楚。”

仿佛为自己当初的行为感到好笑,他自嘲般扬起嘴角。

“也就是在那个瞬间,我意识到了另一件事。”

“什么……?”

“……我并不悲伤。”

我本想说些什么,但话到了嘴边便化为游丝,悄无声息地透过唇缝融入了空气。

“我只是感到不习惯,却并没有感到悲伤,对于‘和她分开’这件事。”他说,“同样地,我觉得她也是如此。”

“……诶?”

“她是尽心尽力照顾别人的类型。倒不如说,她自己也沉迷于这种‘付出’。我一直能察觉到,比起‘爱我’之类的来,她只是在享受着‘照顾我’的感觉。”

“她……真的喜欢过,或者说爱过,侑士桑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随即略微抬起眼。

“听真话没关系吗?”

“……我希望听见的只有真话。”

“……也是。当然了。”

像是经过了些许心理斗争,他又顿了顿。

“我想,至少,她是喜欢过我的。”

“……嗯。”

“相应地,我也真心地喜欢过她。”

“……”

“遗憾的是,这种‘喜欢’的心情没能变成‘爱’,而是走向了另一种方向。”

“什么……”

“我感觉不到她在爱我。这或许也是我对她的喜欢慢慢变淡的理由。”

我没有打断他。

“她需要的只是从‘照顾我’这件事中得到的满足感。而我也并不是必须依赖她才能活下去的人。你明白的,千冬。”

“……”

“是因为‘觉得自己应该悲伤’,我才会去买烟。我只是在强迫自己悲伤而已。”

他又轻笑起来。

“就在那个瞬间,我才清醒过来。我都在干些什么啊,一个人做这些丢脸的傻事,之类。”

他终于转过脸来,指了指自己的胸前。

“我们离开彼此,以双方都充分接受的理由。”他说,“所以,这里,没有痛的感觉。在那些日子里。”

“……对侑士桑来说,是好事吗?”

“是好事吧。”

他点了点头。

“至少有一件事被弄明白了——我一点也不喜欢香烟。”

我很想笑,却又因胸腔里的一股力量而无法痛快地释放笑容,因此只能在脸上堆起难看的表情。

他将木雕从茶几上拿起来,又摩挲了几下,转而递给我。

“……千冬。你是在笑?”

“噗……”

就连他也看不下去我脸上奇怪的表情了。我再也无法忍住,在眼眶泛起湿气的同一瞬间向左侧俯身,将脸蹭在他夹克的肩线处。

“抱歉——我有点头晕。空调温度开得太高了。”

没有接过他手中的木雕,我将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在他肩膀处,利用夹克的布料飞快地蹭着眼周的液体。

“……千冬。”

“抱歉……再一下就好。”

然而,他只是缓缓地挪开肩膀。用手反过来扳住我的左肩,等到我被力量控制着不得已离开他的夹克,他才再度开口。

“这里,还有这里。”他指了指我的脸,“根本没有擦干净。”

“……”

“还有。”

他放下手,转而指向自己的胸前。

“现在,没办法控制的是……这里,会有痛的感觉。”

“抱歉……侑士桑。抱歉。”

只是不断地向他一塌糊涂的夹克道着歉,我转过脸去不再看他。

“我从来没有囿于过去,千冬。”

他的声音在我背后响着。

“或许,该重新向前看了。如果千冬愿意的话,我们一起。”

滚烫的液体不受控制地向下流淌着。我抿紧嘴唇,蜷起身体尽全力抑制肩膀的颤抖。

丝丝缕缕的香烟气味从不远处的吸烟室里飘散出来。

……

第二天,目的地是小樽。

我和御惠一起睡过了头。等到被电话催了一遍又一遍,我们才手忙脚乱地拖着行李箱飞奔下楼,迎接其余人或无奈或不满的脸色。

“还是我来当司机吧。”忍足率先发了话。他拍拍身旁的几个行李箱,示意主人们自己搬到后备箱去,又抬起手,向我们示意手中的纸袋,“给你们带了三明治。”

结局是一如预料的画面——我坐在副驾驶座位上,举起一只手玩手机,另一只手则拿着充当早午饭的三明治。然而,大抵也少不了暖风空调的责任——以这样的姿态持续了没多久,我便有些头晕起来。

“……我好像晕车了。”我放下手机,痛快地向车内的几人承认。

“是么?”简短地问了一句,忍足按下手边的按钮,“这样会不会好一点?”

我这侧的车窗被缓缓降下,冷风随之不客气地侵入。仅仅几秒钟,后座便传来了今天的乘客——向日和泷——的怒吼。

“你疯了吗?!快把窗子关上,冷死啦——”

“噗。”似乎对收到的反应感到满意,忍足却还是尊重他们的抗议,又按下按钮升起了车窗。

“我们找个最近的出口停一下吧。岳人,你通知一下那两辆车。”

最近的出口匝道只在二十秒内便出现在了视野里。正在我想要表示对是否来得及通知前车日吉的担忧时,毫不拖泥带水地,忍足已经左转进入了匝道。

“啊!日吉他们往前开了——”

手里还抓着手机,向日悔恨般地降下车窗,趴在窗上大喊着“喂”。

“……算了吧,来不及了。”泷翘着二郎腿叹了口气,“通知他们在下一个服务区等我们吧。”

好在后车的宍户他们跟了上来,而且这个出口的尽头似乎是某种巴士的终点站。我依旧有些犯恶心,于是趁忍足找好似乎可以临时停车的地方,便率先下了车。

“有没有柠檬?或者柑橘类口味的东西——口香糖之类的。”

向后车有些茫然的几个人打了招呼,忍足便找他们要起可以缓解晕车症状的食物来。

“我有柠檬味的,那个,口腔喷雾。”

在挎包里翻找了一番,瑠李终于找到一支小小的口气清新剂。她走过来递给我。

“啊,谢谢……”

带着柠檬气息的清凉喷雾涌入口腔,只在霎那间,我感觉整个人清醒通畅了许多。而就在下一刻,瑠李兴奋的声音响了起来。

“啊,看那边——!”

“诶,”御惠踮起脚,“那是什么?”

“是雪橇犬耶——那边有狗拉雪橇!”

“不是吧,真的假的?”

“长太郎君——我们去玩雪橇好不好?”

兴致盎然地挽着凤的手臂,几乎是强迫性地,她拉着凤朝雪橇的方向跑去。

“啊……这就是玩冲浪的女生吗。”

略微感叹了一句,泷拿起手机,故作神秘地转向我们。

“说起来,根据地图上的数据,这附近貌似有很多野温泉。”

“咦,野温泉?”

“露天的那种,可以用来泡脚。”他扬了扬眉,“怎么样,要不要去找找看?”

“嗯……”

向日思索片刻,举手大声回答。

“我要去玩雪橇!”

话音刚落,他便敏捷地从脚下已然深陷的雪地跃起,继而飞一般地向刚才凤和瑠李的方向奔去:“喂,等等我——”

“那家伙会变成电灯泡的。”敏锐地指出被忽略的这点,宍户状似无奈地锁上车,“我也跟去雪橇那边看看吧。”

“唔——那我和泷桑一起去找野温泉。”御惠也很兴奋似的踮了两下脚,“千冬来不来?”

“嗯,我来。”我点了点头,“但我想先在这里缓一会儿——稍微站一下,之类的。你们先去找吧,找到的话直接通知我就好,我来享受劳动成果。”

“我也在这里看着她吧。”忍足说,“待会我们过来找你们。”

“好,及时联络哦。”

两支队伍互相嘱托过后,御惠便和泷一起往雪橇的反方向走去。这期间反复地使用着口腔喷雾,我的头晕症状缓解了些。又在原地站立了两分钟左右,我抬起头。

“早上的三明治……我还没吃完。”

“不想吃的话就不要勉强。”

“嗯,我不想吃了。”我说,“但是,我想喝饮料。”

“饮料?”

“上面插着水果片的气泡水,像那样的。”

不知为何,他只是望着我笑了。天空中有雪花落下,一片接着一片,颗粒肉眼可见地逐渐变大,最终纷纷扬扬,搓绵扯絮,永无止境般从无垠的最高点不断坠落,坠落,直至铺在旧雪的表面。

“下雪了。”他说。

“前天夜里大概也是这种程度吧,像这样的大雪。”

“千冬。待会到下一个服务区,我们去找气泡水。”

“好。在那之前只能忍耐了啊……”

“那,这样。我来描述水果气泡水的样子和口感,千冬就想象一下好了。”

“啊——我很擅长幻想哦。”

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我和他缓慢地朝方才泷和御惠出发的方向步行着。

“草莓,还是猕猴桃?还是别的什么?”

“诶——不是侑士桑来决定吗?”

雪下得越来越大。无论是哪边都八成要受难了,我在心里想着。

“那样的话,猕猴桃吧。”

“好。”

“透明的、杯壁上挂着气泡的冰凉饮料,最上面一层是切好的猕猴桃片。杯沿还插着一片,以及一把小伞。”

“……我都有好多年没有见过插小伞的饮料了耶。”

“总之,清爽的猕猴桃片下面沉着冰块,还有一只银色的叉子。”

“什么啊。居然无视我的吐槽……”

“……千冬。”

“嗯?”

“可以吻你吗?”

“诶?”

粉雪不知疲倦地降落着。在纯白苍茫的雪地里,他吻了我。我没有抗拒。

我们想要找到水果气泡水,即便明白希望渺茫。

……

他就快要想起来了。

他就快要想起来了,那时候的、陷入恋爱的心情。

我们一行人北海道旅行的开头,在富良野的温泉旅馆度过的第一夜,御惠缩在被窝里,这样对我说。

可是——我告诉她——我一点也不需要他想起那时候的心情来。

一直以来,我们都只是紧紧抓着那些东西。黏在手上无法甩掉、不愿放下的东西。像所有的普通人那样。

他准备好了吗?我准备好了吗?

直到何时才能作好准备呢?

……如此一遍一遍反复质问着自己的宛若强迫症般的行为,在纯白的雪地里戛然而止。

面露忧郁却又仿佛释然于怀的理由,是因为已在整理心绪了。

一直以来互相拖着后腿牵制对方前行的理由,也已经不复存在了。

我将行李箱里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开始做回家后的第一次大扫除。

虽然很逼真,却一点也不可爱的猫头鹰木雕——在将其放到床头柜上时,它只一遍又一遍地翻倒跌落,根本无法站稳。想来那时大概是我利用了旅馆活动室里茶几上的坑洼的缘故吧。

有门铃声响了起来。

“来了——”

我小跑着前去开门。随着门板吱呀声飘散在空气里,属于晨间的一片逆光中,他的身影就那样伫立着。

有哪里变得不同了——他没有戴眼镜。

“你忘记拿了。”他说。

“什么?”

“底座。”

他说着,将小小的木纹底座递到我面前。

“那个猫头鹰,脚底本来就没有设计成平的。所以如果没有底座的话,会一直倒。”

“嗯……是啊。”

我接过来。

“比起那个,眼镜……”

“……我收起来了,和其他的一起。”

“诶?”

“大概,以后不会再一直戴着了吧。”

他未曾隐藏在镜片之后的眸子,就这样直率地与我的视线相撞。

迄今为止,一切在目光交汇时互相吐露的生硬话语,但愿都能有所回报。

“有一件事,我想……我得现在说出来。”

“嗯?”

“那天,雪地里的时候。我是初次……第一次。”

骗人——他流露出惊异的眸子里明明白白地写着这两个字。或许在下一秒,这句话就会从他那里脱口而出了。

“……嗯,是第一次。初吻。但是没关系。”

“说什么‘没关系’……”

仿佛在为那个草率的吻而懊恼,他闭上眼皱着眉,叹息般地吐出气来。

“今天来这里的最后一件事,为了表示歉意,就让我稍微正式一点地来吧。可以吗?”

我不明所以地点点头,看着他扔下一句“把门关上等我一下”,又跑回自己的屋子。

在我关上门大约十分钟后,视野内,门下的缝隙处有一张叠得整齐的信纸被缓缓塞了进来,然而,正在一半的时候,又因为对折次数过多形成的厚度而被卡住,在原地磨蹭了许久。

一阵沉默后,薄薄的门板后传来他的声音:“……测量失误,我重来一次。”

感觉眼角有些发热,我只是因为这好笑的一幕而笑起来。

第二回,信纸被顺畅地塞了进来。我弯下腰拾起,望着上面变得老练的字迹。

——致千冬小姐:那件灰色大衣很适合你,请别再悄悄抱怨说‘不合适’那种话了;比起摩卡来实际上更喜欢拿铁这件事,下次可以坦率地告诉我;是想笑还是想哭,其实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事;有关化妆,如果不喜欢的话,在我面前就保持素颜也没关系,另外,因为千冬小姐不常补妆的缘故,脸上其实总是会花掉。其他,有待补充。

从头至尾迅速地浏览完,我只感到一阵滚烫向上汇聚成团,很快凝固在脸颊。我举着信纸飞速拉开门:“这算什么啊——”

谁知,他正倾斜着身子倚在门框上。只差几公分,我差点就与他的肩膀相撞了。

“……这些,是没来得及对千冬小姐当面说出来的话。我暂时只想到这么多。”

“以后找机会再说不行吗?”

“我刚才说了不是吗,为了表示歉意,今天,让我稍微正式一点。”

他说着,从背后变魔术般拿出一张长方形的门票似的纸制品。

“可以来吗?电影。虽然听说拍得很差。”

“……什么啊。拍得很差还邀请我去看。”

“因为,载体是什么大概没那么重要吧。”

“诶?”

“我只是,想约你出去而已。”他说。

他看起来十分柔顺的头发垂在颈边,一如记忆中的长度,与那时别无二致。我望着他,终于“噗”地笑出了声。

实际上,我喜欢他的短发。总有一天,我应该会督促他去剪头发吧——这样想着,我给他拿来一双拖鞋。拖鞋过于小了,在他脚上显得很是滑稽。但他似乎不愿意光脚。

我将小小的木制底座放进口袋。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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