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urr 11 猫饭
他开始帮我搬家的那天,依旧是一个周五。
下星期就要正式启动在公司的实习,他停掉了打工,用这最后一周来调整生活节奏。共有三天时间,作为搬家的任务期限来说绰绰有余。
我最终选择了比原来宽敞得多的居所,地址距离想考的目标大学步行十分钟左右,到他家则需要乘三站电车。倘若诚实评价,这是个舒适的距离。
当所有箱子被快递公司运到新家的时候,我刚刚在外面办好住址迁移手续。虽然房间内有他留守,但一个人面对这么多不知从何拆起的纸箱,想必就算是他也多少会焦头烂额。想象着他在一堆不熟悉的物件中间满头困惑的样子,我一边觉得有趣,一边加紧时间往家赶。
在公寓门口按下门铃,他很快帮我开了门。顺利地乘电梯抵达六楼时,我的家门大开,一摞已经压扁捆扎完毕的瓦楞纸箱板则被放在门口。
我带着些许疑惑走进屋,却立刻因未曾设想到的景象而睁大了眼。
我的所有物品被分成数份,利落地分别归在一起、置于房间的各个角落。他站在衣柜附近,正在将手上满满当当的垃圾袋打结封口。
“怎么会,好快……”我吃惊地迈进房间,“在这么短时间内吗——?”
“总之,只是暂且分类摆了一下。”
他将扎紧的垃圾袋放在地上,直起腰拍了拍双手。
“你的书都在这边,CD和游戏碟片之类的放在一起了。乐器和球拍也在这。厨房跟厕所那边的东西差不多整理完了,衣服的话我不太懂,而且有点多,总之先堆在床上和衣柜里,你可能得自己收一下。”
我按照他的指示分别将几摞东西扫视了一番,又将目光停在墙角书桌的一堆东西上。
“……啊,那个。”察觉到我的目光,他敏锐地开口,“我不太明白的东西,都暂时放在那里了。”
从远处望去,以化妆品居多,也有像是迷你卷发棒之类的东西。我向他道谢,却忍不住笑了。
“床OK,书桌OK,沙发也OK。只剩电视柜还没有到。”
我踱步到沙发处,正对电视的地方。由于新买的电视柜还没有被送到,那黑色的平板电视只能暂时可怜兮兮地被摆在地上。
“你平时看电视?都看什么节目?”
好奇似的,他开口问道。
“啊……我不太看电视。这个主要是玩游戏用的。”
“……诶。”
“抱歉……我平时会用游戏来消遣。”
“为这种事道歉?”
“因为,感觉日吉不像是会玩游戏的人嘛。”
自从上次的冒险游戏通关后,实际上,我便没有再打开过几次电视玩新的游戏了。然而,总是不想放弃这片空白区域——就像是默认需求似的,我还是执意将电视摆在这里。
“确实如此。如果是我的话,大概会在这块地方放一张垫子吧。”
“垫子?”
“嗯,稍微大一点的。早上用来锻炼,晚上的话打坐冥想也可以。”
啊——我绝对不要。在心里大声呐喊着,我望向他正摸着下巴思索、看起来十分认真的侧脸。
我和他……是很不一样的人。
还是暂时不要考虑住在一起吧。会打起来的。我眨着眼,像这样对自己说。
忽然间,手机在口袋里发起牢骚。我拿出来查看——竟然是来自凤的消息。迅速扫读一遍后,我禁不住地发出声音。
“啊,太好了……!”
我脱口而出的话理所当然地吸引了他的注意。
“什么太好了?”
“凤君说,明天是他的第一次约会。”
“……什么,真的假的?”
“啊,对了……RURI桑的这件事,他应该只跟我说了吧。”
此刻才想起这个事实,我因自己的口无遮拦而泛起悔意。
“但总之,他说……因为很紧张,所以想提前问问我作为女孩子的建议。”
“哼,真是狡猾啊。”
“说什么‘狡猾’……”
正在反驳他的当口,我又恍然想起另一个事实来。
“诶,可是,我给不出什么建议。因为我们分明都没有正式约会过——”
想来的确如此。这大半个月来,我一直忙于搜集信息寻找房源、联系搬家公司、签约水电系统之类的杂事;而他也没好到哪里去——光是之前他暴露在我面前的日程安排就足够让人头脑发昏了。
我们,不知为何以奇妙的步调前进着。
明明连更过分的事都早已做过了,却直到那天才第一次牵手。
明明在同一个房间里寻常自然地聊着起居琐事,却根本连一次像样的约会也没有过。
令人感到挫败的经历。我和他之间的故事。
“啊,还有那件事。”我无意识地开口。
“什么?”
“称呼的事。”
我和他对彼此舍弃敬称的称呼。由于那保持了七八年的坏习惯,使得我们之间距离难以捉摸的罪魁祸首。
这还是凤对RURI直呼名字的行为提醒我的。就在刚才,他又发了一条消息来——原来她名字的汉字是“瑠李”。
“你是说改称呼的事?”
“就没有考虑过吗?”
“怎么可能,当然想过了。”他说,“你比较喜欢我叫你名字吗?”
“唔……”
因为他直白的问句而陷入思考,我犹豫了一会儿。
然而,对他直呼我名字的渴望,似乎也没有想象中那样强烈。如果硬要找出可以推卸责任的对象,大概依然是那根深蒂固的坏习惯吧。
“……不过,既然考虑过了,”暂时避开回答,我反问道,“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呢?”
“因为我还没有听腻。”
“诶?”
“你想的话,我当然可以叫你千冬。”他说,“只不过,像那样称呼我的,目前我生活里的女性大概也只有你一个。”
“只有我一个……?”
“只有你会叫我‘日吉’。”他说。
手里攥着手机,我因找不到合适的回击方式而只能抿起嘴望着他——至少这一回合,我被他用出其不意的短球轻松地拿了一分。
即便如此,我还是抓住了脑海里忽然闪现的一丝回忆。
“……等等。”我竖起一根手指,“我记得那天,她确实称呼的是‘若前辈’——”
“……”
“而且,日吉在手机上给她的备注也是‘沙罗’。”
“……”
“你们,原来早就到互称名字的阶段了吗——?”
“千冬。”
显而易见地看出我的不满,他只是唤了我的名字。
“还有,我想问的是——”
没有给他安抚的机会,我将先前在意的事一股脑地倒出来。
“在学校……部活的时候,你也像上次教我那样地教过她吗?”
“嗯。”
“……手把手地?”
“嗯。”
“……”
“你生气了?”
“没有。”我扭开视线,“因为,想也知道。我问了理所当然的愚问。”
不知是哪一点让他愉快了——他望着我扬起嘴角。
“我喜欢看你吃醋的样子。”他说。
又是一记短球。我被噎得瞪大了眼——我明明已经守在网前了来着。
……不过,曾经的我可是截击好手。试着稍微冷静下来,我呼出一口气。
“我也知道日吉的弱点。”我说。
“是么?”
“那个时候,我很喜欢迹部前辈哦。”
“所以呢?”
“非常喜欢。虽然自己没能及时察觉到。”
“我是不会为那个前辈过去的事吃醋的。”
“喜欢到会为了他哭的程度。夏日祭的时候,还一起穿着浴衣看了烟花。”
“……”
“那个前辈送我的球拍,我到现在还留着。”
“……好了。够了。”
突然间,他的T恤衫骤然靠近——我被一股毫无预兆的力量拉动,随即撞进了某种将全身包裹的温度。
被一只手按住后脑,另一只手则束缚腰间,我有些仓皇,一时没能继续吐出方才准备好的话语。
“日吉……?”
“你欠我的。”
耳畔,他有些发闷的声音掺杂着不满,先前那般愉悦早已消失得一干二净。
……我们只是伸出毛茸茸的爪子,互相示威着扑打了一番。
谁知,正在这时,简直不能更扫兴地,我的肚子不争气地发出尴尬的响声。
“……你饿了吗?”
我们的怒气就此抵消。也并没有将手松开,他就这么在耳畔问道。
“嗯……稍微有点。”
因这不合时宜的腹内动静而倍感窘迫,我将脸埋在他肩膀处,挫败地承认。
“那先吃饭吧。”
他通情达理地放开我,转而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移到厨房方向。
“不过,你好像没存什么食物在这里。”他打开冰箱查看,“完全是空的,冰箱。”
“啊——是。我之前忘记提前买了。”
“我去便利店买?”他直起身,“还是出去吃?”
“唔,如果家里有什么现成的能填饱肚子就好了。”
同样走到厨房区域,我站在空荡荡的冰箱前思考了几秒。
“不过,我记得至少带了一点……你放在柜子里了吗?”
“吃的?”
在他表示疑惑的当儿,我蹲下身,将冰箱旁的橱柜打开。
“找到了。不是在这里吗?”我拿起柜子里孤零零的两盒东西,“速食米饭。”
“就只有米饭。”他总结道。
“还有——我记得,我还有那个。”
灵光一闪地,我走向今天刚从旧房子带过来的一袋零食和调味料。一样样拿出来确认着,大约到半袋程度,目标物品安静地出现在视野中。
“得救了——”我骄傲地举起手中的东西,“还有一整条,五小袋鲣鱼花。”
“鲣鱼花?”
“再加上酱油,至少可以做猫饭。”
“……”
他没有继续发问,而只是在冰箱旁站立着,目视我重新回到身旁。
“日吉吃过吗,‘猫饭’?”
“嗯,小时候好像吃过。”
“啊……糟了。”我心虚地垂下视线,“其实我一次也没吃过。”
所谓的“猫饭”,其实只是在白米饭上撒上鲣鱼花做成的朴素饭食。听说,这种饭最初是用来喂给猫的。
只是在电视节目上偶然看到过介绍,因为制作方法实在太简单,我当场便记住了;然而,直到现在为止,也没有真正实践过。
他将速食米饭放进微波炉,然后帮我洗出干净的碗。在等待期间,我们入神地讨论该如何给凤提供建议。若追究起来,他在这方面的经验应该比我要丰富吧……?
随着两回“叮”的声响,在微波炉的馈赠下,两盒米饭都热好了。我把米饭盛入碗内,热气随之蒸腾。
紧接着,撕开包装,撒上鲣鱼花——因米饭的热气,脆弱如纸的鱼干薄片迅速变软卷动,如舞蹈一般扭转身体,随后渐慢着蜷缩、停止,颜色则愈发加深。
“最后一步,淋上酱油。”
我掀开小小的酱油瓶盖,仔细地在两碗米饭上各浇一小圈。
“完成——”
依靠着仅有的食材,我制作了朴素的猫饭。起初用来喂给猫、后来逐渐演变为穷人和平民饭食的食物。
将提前存起来的方便筷拆开,我们就这样站在厨房区域,以各自默念的一句“我开动了”宣告午饭的正式开始。
初入口,舌尖便晕开了鲣鱼花被酱油浸泡的普通咸味。姑且用一大口白米饭中和,我缓慢地咀嚼着,因好奇而望向身侧的他。
然而,他的举止一切正常。就仿佛在餐厅里普通地享用美食一般,他虽细嚼慢咽,动作却并无拖沓,可以说是一丝不苟地吃着。
糟了……我并没有觉得眼前的“猫饭”有多好吃。
“……这个,味道会不会有点单调?”我心生尴尬,便开始用筷子拌着饭磨洋工,“而且也有点咸。”
“没有啊。”他狐疑地停下筷子,“怎么了?”
“不,我有点……”
犹豫半晌,我最终还是诚实说出了心中所想。
“对我来说,这个好像有点普通,没有想象中的好吃。”
“是吗。所以吃不下去了?”
“……强迫一下的话,大概还是能吃完的。”
“没必要勉强吧。讨厌的话我帮你吃掉就是。”
他说着,将我放回桌面的碗往自己的方向挪了挪。
“啊,那就拜托了。”我的心情霎时间恢复晴朗,“我还是去便利店买点想吃的吧。”
“好。”
“日吉有想吃的吗?我可以一并带回来。”
“……饶了我吧。我还得把你的那份饭吃完呢。”
他看起来有点无奈。那种表情,在他脸上并不多见——就好像终于屈服于某种现实似的,带着独特的撒娇意味,竟能让人从心底生出薄弱而微妙的怜爱。
——就好像那坡道上总是将人抓伤、屡教不改的流浪猫,在某个时刻终于柔柔地摆着尾巴走近,在我伤痕累累的小腿上用身体来回蹭了两下似的。
他是那样具有反差面的流浪猫吗……?
比起他来,只因口味太过单调而吃不惯那朴素“猫饭”的我,大概就是被养在家里过度享乐、靠各种猫粮和罐头过活的无用宠物猫了吧?
任性无常,偶尔自相矛盾。
明明只是因为自己的热情才想做猫饭吃,到头来却因为口味不符合预期而第一个愁眉苦脸。
“我出门了——”
我向仍旧在认真吃着猫饭的他打了招呼,背过身将门关上。
我们,是完全不一样的人。
但是太相似了。
只是像这样尝试着彼此靠近,便几乎耗尽了所有气力。
忐忑地进入对方的领地,因埋在心里的小刺而变得警惕多疑。
弓起窄窄的背部,耳朵压向后方,利爪从肉垫内侧无措地伸出。
偶尔,只为表现出坚强可怖的样子而忘记了自己可爱的一面。
由于性格和习惯上的差距,需要彼此留出余地的我们,还会遇到许多困难。
不过,至少,先从三个电车站的距离开始。
当距离慢慢地、一点点缩短,对于心思敏感纤细的猫来说,或许。
在威胁性气味彻底消散的时刻,也是能试着彼此互相舔舐的吧?
缓慢地、用舌面倒刺将糟乱的毛发梳理整齐。
缩回利爪,放松地躺下,朝对方露出腹部。
团成可爱的猫球,呼噜呼噜地撒娇。
……若能那样的话。
电梯抵达一楼,大门随之打开。我小跑出去,却忽然想起了什么。
啊——对了。钥匙在他那里呢。
我会把钥匙给他的。作为交换,回来后也向他索要一把钥匙吧。
现在,至少,从便利店给他带点味道更加丰富的腌渍菜好了。
嗯……也加上饮料吧。
这样不断想着,我将帆布包的背带往上提了提,深吸一口气,走出公寓。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