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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一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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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狱环境的阴寒晦暗,饶是容瑾强硬的体魄这会也觉得冷,风阵阵往牢内刮,披在容若身上的仿佛不是外衣而是块冰薄。

才下去的体温这会儿又烧起来了,容若觉得自己置身水火之中,一会冷一会热的,难耐得很,面色比纸还惨白。

容瑾转动眼珠盯着门外动向,这牢狱静得怖人,他清楚的听见容若在自己怀里病弱的呻/吟,滚烫的鼻息如火舌燎过他的侧颈。

爹在哪?

听见容若略微痛苦的呢喃,他把容若往怀里带了带,用外衣把人裹紧,眼神慌乱的低头瞧了眼怀里的人。

人在哪?

“哥……”容若烧得迷迷糊糊睁开眼,他只觉得胸闷气短,头晕眼花,四肢都使不上劲,仿佛有千斤重的沙袋压在四肢,想开口寻求哥哥的帮助,一张嘴声音就哑得不成样子。

“哥在,不怕。”容瑾的尾音发颤,他心里逐渐没了底。

容若的病火燃烧整副身躯,从肺腑蔓延至四肢百骸,化去指尖最后一点冰,他烫得可怕,连容瑾都觉得太热了要兜不住。

外面淅淅沥沥落起了雨,今日圣上口谕是缉拿容氏罪臣,可太傅行得正坐得端怎就成了罪臣?

殿前司的人把容府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搜罗出的东西,凭空就落到了容雱头上,这算什么?莫须有?

“别睡,阿若,别睡。”容瑾轻声唤着,掀开外衣一角给他散热,再不来人迟早烧坏了。

他把人放在草垛上,容若的脸颊酡红,嘴里嚷嚷着“热”就是不见出汗,容瑾颤抖着从地上爬起来,踉跄至门前,狱房左右瞧不见人,只能听见柴火烧透的“滋啦”声。

“有没有人!叫个大夫!”喊声出去不见回应,这台狱空荡得可怕,仿佛只关了他们兄弟。

母亲在哪?

来时他们兄弟俩被迫押进另一辆车,跟着几名狱卒到了这,既没有受刑罚也没人搭理,取而代之的是沉默。

黑暗无尽笼罩在狱房,潮气混着血腥味飘了进来,冲得人头疼,容若也闻见了这刺鼻的味道,止不住的咳了好几声,身子跟着抖了起来,如同脱水的鱼。

“阿若,没事的,哥在,别怕。”容瑾闻声快步冲回容若身边,把人搂在怀里,他以为容若咳醒了,仔细一看却是闭着眼。

容若的大半张脸都在容瑾的阴影之下,显得轮廓更加形销骨立,握住容若手的瞬间如同碰到了寒铁。

好像容若真的快要不行了,恐惧,迷茫,不安的情绪席卷容瑾的大脑,纳兰清给他的一纸承诺与眼前情景形成的对比,令他如遭雷亟。

压抑的情绪在胸口跌宕起伏,翻江倒海弄得他想吐,容瑾哑着嗓子喊了一声:“有没有人啊,给碗水也行啊。”

容若恍恍惚惚的醒了过来,忽明忽暗的视线令他一时半刻看不清东西,只觉得哆嗦,后来才发觉哆嗦的不是自己,是容瑾。

他想开口说什么,嗓子却如何也发不出声音,手也使不上劲,只能看着容瑾疯魔了般叫喊。

“有没有人,来个人啊!”

“都死了吗!人都去哪了!”

“来个人啊!救命啊救命啊!”

印象中的容瑾总是温润得体,举止有度,也就在纳兰清的面前偶尔表现得顽皮,但他从未见过如此失态的兄长。

任由容瑾如何咆哮如何叫喊,始终唤不出狱房之外的回应,他的愤怒如沙粒抛入河流,石沉大海。

容瑾顾不及冷静思考,无助的蜷起身子,抱着烫得快要化掉的容若无声崩溃。

忽然,远处飘来零碎的铁链拖拽的声音,应该是他闹出的动静太大,上面的人待不住了终于愿意下来看看。

狱卒手里拖着两条脚链子,站在狱房门外,眉眼压得很低,眼尾上挑嘴唇下抿,俨然一副阎王催命。

只见他缓缓开口:“容瑾,上路了。”

寒风吹得铁链冰凉砭骨,东华大街的路没有尽头,青色绣底鞋踩过路上的水坑,印出滟滟波纹。

迎面吹来的凛风如刀锋寒冽,他背上背着容若丝毫不觉得冷,爹娘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身姿依旧挺拔,就像他儿时第一次见容雱上早朝般。

“夜里风大,你们穿得少,爹给你们挡着点。”这是容雱走了这么久说的第一句话。

容瑾仿佛丢了魂,只能听见长长的队伍后传来的哭声,容家一百二十四号人都在这,在夜里走着如同百鬼夜游。

他们犯了什么罪?

容瑾依旧没想明白。

他抬眸看了眼队伍前端身骑白马的纳兰清,他的将军事到如今还未给自己一个解释。

走过边城桥,容雱抬手扶了身旁秦曼邑,两条不同的铁链碰撞,声音是那般清脆,他们相视一笑,仿佛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一次出行。

容瑾的视线走着走着就模糊了,再往前去就是变成刑场,腥风催得人想吐,有的人走了两步就走不动了。

解差作势要扬起鞭子赶人,下一刻就被纳兰清制止:“别做多余的事。”

他回头的那一眼,完全避开了容瑾。

在容雱助成和帝开疆拓土的三十七年,他是否试想过有朝一日会落得如此境遇,容瑾不信纳兰清不知其中缘由,但他就是不说,就是不愿意告诉自己,他还是把自己当做十岁半大孩童。

边城刑场血迹陈旧,要斩的人排到桥尾都不够站,容瑾被解差摁着跪在地上,容若醒了,但只能倚靠着他勉强撑着身子,他膝下干的不知曾是谁的血。

直到这刻,他看着纳兰清坐在案台前,才猛然醒悟。

证据在哪?!

“证……”容瑾直起身子张嘴欲言,冷风灌进嘴里逼得他直咳嗽。

纳兰清抬抬手,示意解差将水送去,几口冷水下肚他才得以正常出声。

“证据,证据在哪?!”容瑾挣扎着站了起来。

“……陛下已找到容氏谋反罪证,证据确凿。”纳兰清冷冷开口。

“谁能证明?殿前司并未在容府搜出罪证。”容瑾仓促的往容雱的方向看去,后者低着头,刀已经架在脖子上,那刀沉得就像持刀者一松手,容雱的脑袋就要落地了。

“陛下说的话就是证据,不是没找到,是你没看到。”纳兰清接着说道。

所有的罪证全凭一张嘴,上下嘴皮子一碰,他容雱有罪就是有罪?凭什么,就凭他是天子?

若没有容雱鞠躬尽瘁的三十五年,他高琢又算什么!

纳兰清心里跟明镜似的什么都清楚什么都明白,为什么还能装聋作哑视若无睹,他纳兰清今日要斩的是悉心教养他的恩师,是授予他诗书的先生,他为何能做到冷眼旁观!

“纳兰清,我要的是说法,要的是铁证如山,不是他红唇齿白的一句‘有罪’!你明知这谋逆之罪不过是莫须有,扣到谁身上谁就该死!”

“他高琢算个什么东西,若没有我爹主持朝政,他就是下一个汉惠帝,他有什么能耐有什么本事斩我爹,抄我容府!”容瑾步步紧逼向纳兰清,瞠目欲裂,恨不得面前站的就是高琢。

他还没真正靠近纳兰清,就被几个解差摁了回去,重新跪倒在地,发出近乎嘶吼的喊声:“该死的不是我爹!不是容府上下!该死的是他高琢!”

“够了!”纳兰清一掌拍在桌案上,缓缓摇动脑袋,“容瑾,说多错多。”

“陛下怜惜,念在往日与你们的同窗之情,特赦你们无罪,只是将你们流放至弥州,你若知恩就该跪谢陛下开恩,而非污蔑,张口闭口说些大不敬的话。”纳兰清从怀里掏出一卷圣旨,压在了桌上。

容雱跪着,头抵在刀案上,缓缓闭上双眼,铁链铐住的双手紧紧的握住了秦曼邑的手,他已无话可说。

不顾容瑾的怒吼,纳兰清攥住圣旨扬手往地上丢去,话音与圣旨同时落下:

“斩。”

“纳兰清——”

边城台上染新血,溅落皇命,那圣旨被风吹开,字字诛心不见真情:

朕绍膺骏命①:盖闻明主需忠臣立身,是以有非常之谋,然后有非常之所获②;然非常之事朕尝不通。

自朕登基,太傅鞠躬尽瘁,英才俊伟天下知名;直言正色,论不阿谄,尽尽忠言,义有可纳。

然今非昔比,寻先帝之际,非有他故,是以不能内审,受流言所惑,沉迷猖蹶,以至于此。

朕赦容氏兄弟罪责功,欲推孝心于天下,太傅之所知,不假一二谈也。朕得先帝在天之灵,望卿改之,若遂不改,无疑自取灭亡。愿其详。

同顺七年三月一,容雱等罪臣押至边城刑场问斩,由纳兰清执行,遂封纳兰清为定远将军镇守衎州平遥城,念及往日旧情,特赦免容氏兄弟二人,于容府禁足三月发配弥州。

同顺七年七月,衎州平遥城战事吃紧,左阿汗夜袭。

“将军!汗鬼个儿没马高,弯刀刺入马腹马就翻了,根本杀不到啊!”

阿汗军队来势汹汹,借着大雨烟尘用独到的诡异阵法打得平遥军措手不及。

铁骑踏破大荔山关口,泥点飞溅,马蹄声如重鼓擂在胸口,寒风呜号卷携细雨砭骨,雾拥坤灵。

无数阿汗步兵挥舞着弯刀,借雨落雾起之势混游其中,脸上的魑魅铁面具在大雾中若隐若现,犹如地狱恶鬼。

刀剑噌鸣,马匹被弯刀刺伤发出哀嚎,随即向前栽去,座上士兵被无情斩下头颅,血涌喷发。

副将啐了一口,挽刀斩下一汗鬼头颅:“狗日他祖宗的汗鬼,明着打不过就搞阴招,马上打不到就下马打!老子就不信,我平遥铁骑踩不死这些萝卜丁。”

“下马打!”一声怒吼,众骑兵翻身下马,无数士军拥作一片,与汗鬼交混,逐渐敌我不分。

这场战开得不清不楚,平遥军夜迎急袭本就落了下风,更别说这汗鬼使了奸计,就是那千传万唱的“万古同悲”纳兰清将军,镇守边关多年少见这般打法。

眼前雾霭人头攒动,纳兰清竟一时间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置若敌营。

魑魅开道,百鬼夜行。

纳兰清在流矢中开道,一杆长枪扫过马间,斩下数个人首。

霎然间,一支飞箭划破迷雾直逼眼前,纳兰清瞳孔骤缩,在战场上分神是大忌,饶是初次出征的男儿也懂这个道理,但纳兰清此时却像被麻痹了神经,思绪发散无法凝聚,半侧身如雷劈过麻了,血色长枪愣是挥舞不起。

“将军小心!”

纳兰清呼吸急促,嘶喊声马蹄声夹杂着流矢的飞声紧贴着双耳,他重重的喘着气,副将的声音越飘越远。

临行前先生的话犹如在耳,纳兰家手握兵权,恐久生谋逆之心,权倾朝野一手遮天,是留不得了……

“将军小心!”副将惊吼一声,纳兰清猛然回神。

纳兰清翻身在马背上单手打旋,脸向左一侧,险险避过那直取右眼的狼箭。

副将来不及松口气,面前便舞刀杀来的两三个阿汗步兵,他反手拎起来冲在最前头的汗鬼,朝地上重重摔去。

“还不下马!”副将大吼。

纳兰清一脚踏在马蹬上,抬腿重新胯上马,他定睛朝浓雾之中望去,红枪往地上一扫,枪尖紧贴地面,向上一挥。

猝然,枪尖挑起一穿白色粗布身披薄甲的魑魅步兵,在看不见的地方飞来四五支箭,刺穿了魑魅步兵的胸膛,血珠飞溅到纳兰清的脸上。

果然。纳兰清心下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上马!”纳兰清紧勒缰绳掉头,双手挥枪不断挡下空中落下的箭雨,马蹄颠簸,踏的都是尸体。

“汗鬼矮挫,上马根本打不着!”副将喊着跟着上马。

“全部上马!撤退!撤退!”纳兰清顾不上解释。

左阿汗部居于大荔山脉之下,与右阿汗不同,左阿汗尊崇血脉至浓,只接受近亲结婚,这导致左阿汗部族大部分身体残缺,高不足六尺③。

他们利用自身条件加上州部气候潮湿多雨,针对平遥城铁骑重且战马高的特点打出一套损计。

派出矮人身着白衣胸披薄甲作为步兵,冲入平遥军铁骑之中,用弯刀刺伤毫无防备的马腹引人落马。

再由弓箭手作为第二军在后方支援,只要大部分冲在前线的平遥军落马,他们就放箭一并射杀。

纳兰珏就是栽在这种不要命,却被他们称为殊荣的阴招上。

此次左阿汗部偷袭,领头的不是主将阿若金,只是例行骚扰罢了,只要等这场雨过去,太阳出来,汗鬼就不攻自破。

纳兰清自城墙上睥睨,当年左阿汗部针对纳兰珏的铁骑打出这种以命换命的兵阵,纳兰珏莽夫一个,见敌方不足三万人,横冲直撞带兵杀入敌方阵营

旗靡辙乱,何其惨烈。

作者有话要说:①宋朝圣旨开头,这里是有待考究的,因为找不到特别准确的文献,如果有友友知道的欢迎指正。

②引用改编了陈琳的《讨贼檄文》

③一尺大概是31/32㎝

欢送太傅,欢送容府上下领饭盒(撒花/红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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