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雾蒙蒙的水汽，四周也是一片寂静，连最基本的风声虫鸣声都没有。
地面铺了一层厚厚的落叶，笔直的树干望不到顶端，一层淋漓冷汗布满树干，散发出腥冷的味道来。
一脚踩下去，上头蓬松的落叶覆盖过江岸青小腿肚。靴底却陷入到一团烂泥当中去，拔出来的时候，白靴上尽是腐烂的枯枝残叶，带出一股灰白死气的味道。
江岸青闭上眼睛的前一秒见到一个熟人，可那面容现如今在脑海里泡得发胀，模糊至极，完全想不起来是谁了。
脖颈处的青色血管鼓动，江岸青费力地想了半天，也没从脑海里寻出那张脸来。
谈殷呢？她在哪里？
江岸青捂着疼痛的脑袋，皱眉逡巡了周遭，眼前除去一片雾气之外，还是没有一个人影。
难道他已经死了？所以才看不到一人，还来到这鬼地方。不然，即便是谈殷真的狠心扔下他，天道宗弟子也会寻到他的。
抬手看了看剑茧，江岸青笑了声，垂手落下。
倚着树干，江岸青默默坐下，微仰脑袋，清冷如水的目光失了焦距，散漫落在眼前的一片雾气中。
也不知道水浸鬼最后被解决了没有。谈殷怎么样了，知道他死了，会难过吗？西峰的风景还不错，以后即便是葬在那里，也还可以时常看到天道宗的一切……
乱糟糟地想着，江岸青把自己从小到大的事情走马灯似地过了一遍。最终记忆停留在了谈殷的那张脸上，也是他第一次在谈殷脸上看到了点点害怕。
以前她还是他师妹的时候，也有过害怕，不过他知道大多数时候都是装的。就算时而有真的，那也不是因为他而流露出来的。现在他总算是相信谈殷之前说的话了，她是个良善之人，害怕也大抵是因此吧。怕他真的因她而死，她说过，她不喜欢欠人人情的。
以后谈殷去西峰给谈鸿扫墓的时候，应该会顺道去给他也扫一扫吧？江岸青不确定，即便他早已表明心意，谈殷的态度却很是模棱两可，较之以前，甚至可以说是疏离。不过，他也算是因她而死，她总会去扫一扫的。
想了好一会儿，想到眼睛发酸，江岸青才缓缓眨了眨眼睛。薄薄的唇抿唇一条细细的缝儿，向两边扯去，露出一个浅浅的弧度。
她能到墓前看看他，已经很满足了。路平是个不错的人，以后大抵也能照顾好她。如此，他也该放心了。
闭目躺了半天，也没见到坊间传闻的牛头马面，江岸青无奈从地上站了起来，叹了声，“阴间的路还要自己走过去。”
“江岸青……江岸青……”
头顶传来一道声音，回荡在青森森的雾气中，听起来格外诡异，尤其是那声音有些虚浮，完全听不出是谁的声音，不似他相识之人。
“你是谁？”江岸青从地上捡了根棍子攥在手里，如今他已死了，自然是没有法力，又不打算化为厉鬼，只能寻些最简单的自保方式。
那声音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又重复叫了他的名字几次，便再也没有动静了。空间又恢复了只有他一人时的境况，安静到可怕。
好在他平日里也是个喜静之人，并不觉得有多无聊。
拍了拍衣衫上沾染的落叶，江岸青拾步往前走。每行一步，都要从落叶下带出一脚泥来。
没一会儿，靴底便沾了厚厚一层，脚上的重量也增加不少。行进起来倒不费力，只是重量一遍，有些不舒服。
按照江岸青的脚程，已经走出一箭之地，可立在原地，无论朝哪个方向望去，入目之景，除了雾气和笔直的树干之外，再无其他，单调到令人心底发慌。
再度坐了下去，江岸青拿出先前打算用来防身的木棍，细细刮着靴底板结的泥土。
处理完，江岸青没着急赶路，索性再度躺了下去，闭眼睡了起来。
“江岸青……江岸青……”
那个声音又来了，睡梦中的江岸青猛然睁开眼，屏气凝神，侧耳去听那声音来源。
“江岸青，别睡了……”
那道声音继续响着，还叫他“别睡了”。她怎么知道自己在睡觉，到底是谁。
在江岸青问出问题后，那道声音却再度消失了，一如它出现的那般突然。
江岸青心里隐隐觉得，那个声音一定还会再次出现的。他要等，等那道声音出现。
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江岸青都没有再阖上眼，反正鬼又不需要休息。
那个声音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了，但是说出的话依旧是断断续续，听不真切，叫他捉摸不透。
这片林子的雾气始终没有散去，向上望去，看不到边际，也看不到太阳，但空间内一直明亮如初。
江岸青摩挲着树干上刻下的十五道痕迹，那个声音已经出现十五次了。他现在已经开始期待那道声音的出现，他并不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人，可是那道声音出现了，可是谈殷出现了，他便变得不再是他了。
“江岸青，我有点儿想你了。醒过来，好吗？”
这一次，是一句完整的话。江岸青手中用来记录的木棍颓然掉落，砸在脚面上。
“谈殷，是你吗？”江岸青大声问道，“谈殷，你在哪里？”
那个声音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在絮絮叨叨地讲着话。
“还记得那次落水吗？”
声音顿了几息，江岸青却疯狂点头，“记得，当然记得。”
“其实，那件事情不能怪你，也不能怪小花。”声音又顿住了，过了会儿才道，“我很小的时候，有一次不小心落了水，差点儿就死了。所以我很怕水，长大后虽好了些，可一直忙于其他事情，没有机会学习凫水。等你醒了，教我凫水，好不好？”
“好，我答应你。”江岸青声嘶力竭地大吼着，以期谈殷能够听到他的声音。
谈殷的声音没有了，再度消失在这方空间里，任凭江岸青如何喊破喉咙，也没再出现。
这时，江岸青才发现林子中的雾气不知何时已经散了。脚下的枯叶长出连片的绿草来，树冠密密匝匝，在头顶形成一片绿色的海洋。就连多日未见的阳光，此刻也毫不吝啬地挥泄而下。
天空中漫游着白云，云缝间的阳光穿过肥大的树叶，投到地上去，形成一个个光斑。江岸青身上落了一片片叶的影子，脸上也投下或明或暗的影儿。
阳光照在身上，升腾出点点暖意来。此前，即便林间树干上结了一层又一层的浓重水汽，可江岸青一点儿也感觉不到冷，甚至可以说是毫无感觉。如今，这点儿温暖在他的心里弥足珍贵。
他大抵是没死，只是意识被困在这里了。
林间的清风，扫过江岸青的脸颊，很是舒服。缓缓闭了眼睛，感受着每一缕清风，感受风带来的欣喜。
再度睁眼，床前伏着一个人，手还横在他腹上。
江岸青费力地张开眼，一瞬不瞬地盯着谈殷伏在床边的脸，他想要伸手触摸，却怕又是一场幻梦。
颤抖的手指终于落在了谈殷颊上，温热的触感透过指腹上的茧子一点点传来，迅速流淌过全身，告诉他这不是一场空欢喜。
痒痒的东西在脸上爬，还在胡乱做着迷梦的谈殷下意识地抬手去拂，温润柔软的指尖却碰到一截手指。
意识顿然清醒，谈殷猛然醒来，直起身子，怔怔看着眼前这个人，红了眼角，控了控声音里的颤抖，“你醒了。”
“醒了。”江岸青许久没说话了，声音有些不自然，也有些沙哑，不似从前那般清冷。
“我去给你倒杯水。”说着，谈殷欲起身向桌子走去，手却被江岸青死死握住。
谈殷不解地看了江岸青一眼，轻扯了袖子，问道：“怎么了？”
江岸青微微用力，将谈殷扯回床上，自己也就着力道坐了起来，一把抱住谈殷，脑袋埋在谈殷颈窝里，瓮声瓮气道：“谈殷，不要走，好吗？”
直到此刻将谈殷抱在怀里，江岸青才相信自己真的不是在做梦，他也没有死。
谈殷出乎意料地没有推开江岸青，抬手抚着他的脊背，顺着他散了满背的鸦青长发一寸一寸往下抚着，极有耐心地安抚着江岸青的情绪，“我不走。”
“谈殷，我以前从来不怕死，可现在我怕了。”
江岸青的眼泪出来的无声无息的，若不是砸在谈殷脖子了，她恐怕永远都不会知晓。他的眼泪很凉，顺着衣领滚落进去，谈殷轻微震颤了一瞬。他的眼泪又很滚烫，灼痛着她胸口的每一寸皮肤。
“我不想等了。”之前，江岸青自大地以为，只要时间够久，谈殷总会有确认他心意的那一天，现在他害怕了，他只想抓住时间，抓住谈殷，“谈殷，求你，也喜欢我。”
像我喜欢你那般喜欢我。
谈殷笑了笑，他还是这般不会求人。
江岸青的那句话，等了良久，也没等来谈殷的回应，“我记得你说过，等我醒了，就让我教你凫水，还作数吗？”
谈殷拍了拍江岸青的背心，示意他松开自己。
纵有万般不舍，江岸青还是松释了手臂，“谈殷，我知道……”
唇间传来一个软软的触感，堵住了他剩余的话。
极清浅的一个吻，像是一场绮丽的美梦，不等江岸青反应过来发生什么，谈殷便离开了他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