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君看着一半金光一半魔气的浮峥，眼眸中的悲痛被压了下去，涌上滔天怒火。

黑袍一卷，化作一团浓郁魔气紧紧裹着莫桑。

横步一跨，魔君便到了浮峥身后。抬手便是一掌，没有任何犹豫。

“老头，快点儿，我可不想跟着遭殃！”谈殷在瞧见魔君现身的那一刻就连忙吼道，原本只要她不涉入浮峥的因果便不会被牵扯进去，现在张道遨倒好，直接大手一抓将他们都给抓来了。

张道遨也不在乎谈殷称呼他为老头，只缓缓抬起一张枯瘦手掌，冲着魔君轰去。

两掌相对，漾开的波纹将天空中飘游的铅云都震荡得往两边逸去。

“你是何人？”魔君瞧着毫发无损的张道遨，微微诧异，单打独斗除了那些个大门派的掌门能和他斗上一斗外，显少有人扛了他这一击还毫发无损。

张道遨慢悠悠地捻了捻胡须，“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不想救你的女儿。”

魔君脸上的神色变了变，眼中的怒火慢慢消了下去，浮现一丝疑惑来。作为魔君，他若是有法子早就忙着救莫桑了，哪里会先想着要杀了浮峥，杀他这么一个小修士还不需要如此着急。但是那人既然问了，想必是有法子，不妨听一听，若是什么诓骗之言，定然叫他魂飞魄散。

这般想着，魔君咬牙说道：“说。”

谈殷趁着张道遨空出手的档儿迅速往旁边挪了挪，她可不想做被殃及的池鱼。

“需要以心上人的心头血日日温养着。”

魔君瞥了眼浮峥，“本君从未听说过此法，还是说你想救他故意扯谎诓骗本君？”

“老夫自然是不敢。”张道遨笑吟吟地回道。

谈殷默默看了眼张道遨，他哪里有不敢的样子，看他不仅敢而且非常敢。

“心头血只是药引，其他的药材需要魔君自行去寻找，至于老夫所言之话可信度为多少魔君看过丹方即可明了。”说罢，一张用灵力写成的丹方飘到魔君伸出的手掌中，上面空白一片。

这老头骗人也骗得太明晃晃了吧，谈殷不动声色地又往后挪了挪，免得待会儿他们两个打起来一个不小心再伤到她，那这热闹看得就不划算了。

魔君垂眸看了看飘至掌心的金色光纸，浓黑长眉越拧越紧，几乎都快结成一团了。

谈殷一双好看的杏眼时刻盯着魔君暗沉阴郁的脸，仿佛要将他的脸盯出一个窟窿来。身体紧绷，藏在袖中的手指暗暗调动法力，随时准备遁逃。

悄悄扯了扯谈鸿的袖子，低声道：“哥，待会儿不对劲儿立刻跟我一起跑！”

谈鸿眉头动了动，却没说什么。

一旁满面正气的夏浩州被游百川拉住了袖子，用眼神制止他不要冲动。

至于江岸青，还在发癫，目眦欲裂地瞪着一身黑气的魔君与半身黑气的浮铮。

“安静！”张道遨也被吵得有些不耐烦了，伸手虚空一指，江岸青便噤了声。

魔君看了看手中的无字天书，又抬眼看了张道遨，粗长浓眉纠结成一团，脸上的神情变了又变，周身外溢的魔气如沸腾的水般翻滚着。

张道遨一直和蔼笑着，静静注视着魔君，也不催促。

像是过了很久，又像是只有一瞬，魔君在开口时嗓音中带着明显的沙哑，好似一个在沙漠中行了好久的旅人，“且信你一回。”

一直隐忍怒气的夏浩州彻底爆发了，张道遨瞧着也不像是个坏人，为何会帮助魔族中人，他想不明白。从出生以来他便被养在落云宗中，师父教导他要善恶分明，修行法术是为了惩处世间妖魔。他一直以此为信条，也一直是这样做的。所以，他不明白为何法力高强的张道遨不去杀尽世间妖邪，反倒站在无恶不作的魔族一边。

如果这也能平静忍耐下去，方才落云宗弟子的血都白流了，这世间所有仙门弟子的血都白流了。

他不想问张道遨为何这样做，他也不想听理由。张道遨有必须救人的理由，他也有必须杀了魔君的理由。

长剑一翻，夏浩州直接刺了过去。带着必死的决心，刺向实力远在他之上的魔君。那么多的同门师弟在他的带领下丧生，夏浩州早就没有颜面再回落云宗，更加没有颜面再做他们景仰的师兄了。

游百川伸手却只抓到夏浩州飘起的袍脚。

手忙脚乱地施法飞奔，企图拉住夏浩州。可还是晚了一步，魔君的回击正向着两人袭来。

游百川一双促狭的丹凤眼瞪得无比大，盛满了恐慌，一如当初他替夏浩州挡毒的那一幕。其实，游百川一直没有告诉任何人，还在流浪的时候他也有过一个待他很好的乞丐哥哥，后来那个待他很好的哥哥为了保护他死了。后来他也有幸成为别人的哥哥，成为一个可以替别人遮风挡雨的人，只是那个在一开始替他遮风挡雨的人再也找不到了。

强行使用幽冥鬼火化作一张大掌将夏浩州卷向一旁，游百川喷出一口鲜血，无甚血色的唇煞白得吓人。

身中奇毒，治好原本就是极幸运是事情了。一身法力废掉，却阴差阳错得了幽冥鬼火，也还算幸运。但人世间的事情哪有那么幸运，幽冥鬼火这等强大之物岂会被一个弱者驱驰。原本毒解后他的寿元就没有多少了，修了幽冥鬼火后就又少了一截，现如今一天之内连续几次催动幽冥鬼火更是将他推向死亡的边缘。

谈殷上一秒还拉着的袖子，下一秒立刻从掌心划走。再回眸，身边的谈鸿已经化作流虹蹿出。

无奈叹得一声，谈殷心念一动，跟了上去。

张道遨伸手掷出一道法力，紧随其后缠绕着魔气而上。

饶是张道遨已经化解了大部分魔气，外溢的魔气还是将失去所有防备而又没什么法力的游百川击飞。

被幽冥鬼火护得好好的夏浩州看着如断线般风筝飞出去的游百川疯狂的神志终于有了一丝清明，双手化锤疯狂捶打着幽冥鬼火所形成的气罩。

张道遨伸出两根手指化作两股法力钳住魔君抬起的手，冷冷道：“魔君难道不想再救您的女儿了么？”

魔君冷嗤一声，丹方他已得到手，早就想杀了面前这个故作高深的老头，当即肆无忌惮地调动体内魔气。

源源不断的魔气在体内翻滚着，向上汇聚着，到了手腕处却停止了，难以继续向上。不仅如此，体内聚积的魔气越来越多，将他的身躯撑得鼓鼓囊囊的，好像一个喝满一肚子水的青蛙。

魔君又惊又怕地看着眼前这个有些邋遢的老头，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涌上心头。这种感觉他看到过很多次，在他杀死那些手无寸铁的人族脸上，在那些仙门弟子身上，甚至在一些被他下令处置的魔族人脸上都见过。他们将其称之为恐惧，他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魔君，他不知道恐惧是什么，他也从来不需要知道。但是今日，他确确实实感受到了。

大手一挥，裹在夏浩州身上的幽冥鬼火瞬间消失无影无踪。

之前很是嚣张跋扈的幽冥鬼火一触及张道遨的法力一句话也不说立刻消失，生怕晚一秒就被他捏碎了。

没了禁锢的夏浩州手脚并用地奔向游百川，“师兄……”

夏浩州想要说声对不起，可到了嘴边忽然说不出口了。他是最该道歉的人，十数年前如此，十数年后也是如此。但他也是最没有资格道歉的人，明明知道游百川会护他，为何还要一意孤行，为何还要怒上心头。

游百川虚弱地抬起手，摸了摸夏浩州脸颊，一如当初见他第一面那般为拭去泪水。

“师兄……你会一直陪着我的……是么……”

“我知道……你不想回落云宗……我以后再也不勉强你了……”

“我以后一定会好好听话……”

“师兄……求你……不要走……”

“……”

夏浩州断断续续又很快速地说着话，他他一停止说话游百川就真的撇下他了。

游百川认识夏浩州以来只见他哭过两次，一次是初见，一次是现在。一次是为了他刚刚死去的亲人，一次是为了他。恍恍惚惚，游百川仿佛看到了当初的那个自己，扑在哥哥身上哭得也是这般无助。

豆大的泪珠如急雨般落在游百川的脸上，将他脸上的血渍冲淡了几分，白色中衣上的殷红鲜血沾了泪水一层层晕开，好像一朵朵盛放的红梅。

“你与小师妹……怎么样了……”游百川想安慰夏浩州不要哭了，不知怎么忽然想起从小就喜欢跟在两人屁股后面的小师妹。一开始离开落云宗，他还会有意无意探听写宗门消息，及至后来，若非他人提醒，游百川自己都要不记得还有过这么一段修仙时光。或许是真的要死了，脑中乱糟糟的全是少时记忆。

“可有成婚？”游百川继续问道，虽然这样想不好，可他终究希望有一个人能陪着夏浩州。

夏浩州点了头，“三年前的事……”

“那就好……”游百川突然松了口气，他在这人世间的牵挂算是彻底了了。莫名觉得好生疲惫，看来真的是老了。想当年他可以三天三夜不合眼只为了弄通一套功法，结束后还能同其他弟子一起参加晨练，山上山下跑几十来回练体。“替我跟师父说一声抱歉……”

游百川平静地望着灰扑扑的天空，缓缓朝上伸着瘦长手指，去触碰来接他的哥哥。

“回……”

夏浩州慌忙伸手握住游百川急速下落的手，抬起一双充溢鲜红血丝的眼，重重放下另一只膝盖，恳求道：“前辈，求您救救我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