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呐那战袍加身好男儿,挥枪舞剑样样在行,座下烈马蹄生风,风沙聚扬乱双眼,却叫刀刃横饮血。”
“必是宵小来侵犯,且说我边疆有大将,乃赫赫威名震八方,不论何人来逞强,定让他无处藏,无处藏!”
秋香色武装穿着的旦角咿咿呀呀地唱着词,台下众人屏息听着。待旦角唱罢退场,说书人一拍抚尺,惊醒众人。
他似乎已近不惑之年,唇边已蓄白须,却依旧面容清隽,身板硬朗,浑身散发着文人独有的书生之气。
他清清嗓,台下喝茶的人被人吸引了注意力。他大力扬开折扇,不紧不慢地扇着风,扫了众人一眼放开口:
“却说将军可是打了好大一场胜仗,立下了汗马功劳。他身披盔甲,凯旋而归,百姓欢呼雀跃,皇帝赞许有加,赏赐百千强。”
“这下没了敌人的侵扰,原以为可以过上数年的安稳日子,哪料……”
说书人顿了顿,轻轻扣着桌子,那一声声轻叩声随着众人的好奇越传越远。
“哪料没过一两年,一道圣旨而下,下令抄家,只因有人密报将军叛国通敌。”
蓦然,台上一阵急鼓声,卸下武装的将军重新登台,却是被三两汉子死死架住,他想挣脱但无能为力,眼睁睁地看着家里被翻个底朝天,翻出了叛国的证据。
将军颓然地瘫坐在地,原本急促的鼓声,变成了如泣如诉的声声琵琶弦动。
“我乃威猛大将军,舍生忘死为国家,哪料君主信谗言,叫我做得个阶下囚。清白公道自在人心,君王何时将醒悟?”
“却说皇帝相信奸臣的构陷,在抄家时又发现将军与敌国沆瀣一气的证据,愈发深信不疑,将将军关入大牢,打算秋后问斩。”说书先生呵呵一笑,突然向场上的众人发问:“各位客官可知将军结局如何?”
燕清安将手中的铂金册握紧,抬眸看向那位说书人,极力让自己的双手不再颤抖。
座中有人说:“将军自然是要自证清白得以洗脱罪名。”
说书人点头,复又问:“那诸位可知将军如何自证清白?”
场中寂静。
说书人轻抚白须,朗声:“将军在狱中给皇帝写了一封陈述信,提起陛下这些年对他的宠信有加,而自己以戴罪之身未能继续有幸替皇帝守江山,心中惭愧,复想到皇帝曾赐予他一砚台,故好说歹说请求开恩,允他讨来砚台研墨书信。”
“而皇帝看完信后震怒,即刻让将军出狱,反而将奸臣关押接受审讯。”
闻言,场下突然一片喧哗。
说书人满意地看着台下交头接耳的人们,轻轻呷了一口茶,闲然自得地等待讨论笑语的众人安静下来。
他笑问:“诸位可知为何?”
“或许是因为笔墨。”
场中突然出现一道清晰的声音,在安静的席座中显得十分突兀。
说书人十分诧异。他说书数十年,讲过不计其数的故事,那些诡谲神秘的内情,能接上的人并不多。
况且,这声音听上去,似乎是个孩童……
他闻声望去,却见出声的是一位坐在前排身着湖蓝色裙衫的少女。她眼睛大而明亮,端正地坐着,仿佛周遭一切都与她无关。
说书人一怔,很快反应过来:“姑娘能否详细说说,好叫大伙都明白明白?”
燕清安犹豫了一会,才开口:“小女不才,斗胆猜测。将军武将出身,又常年在外征战,想必家中笔墨不多,也许皇帝所赏赐的是唯一一台砚台。而砚台材质不同,研磨出的墨也不同,写在纸上有细微的差别。字迹可以模仿,但是很少有人在意过墨的质地,皇帝或许是通过墨才判断出所谓‘证据’是他人伪造的。”
台上说书人颔首称赞:“姑娘真是蕙质兰心,所言极是。皇帝确实是通过此等细枝末节发觉将军之冤情,将军也因此获释。谁能想到,平日粗枝大叶的将军能因此洗脱冤情呢。”
燕清安摇了摇头,把铂金册重新放回小桌上:“先生此言差矣,或许人人都认为是将军用自己的聪明才智解救了自己,可我看来,将军昭雪,所倚仗的难道不是君王的信任吗?”
说书人又是一怔,重新开始打量眼前的少女,她面容清秀,着装清雅。论容颜,她不及身侧两位同龄少女那般美,论服饰,不如她们华丽,可她就是有一种奇妙的吸引力,叫人移不开眼。
燕清安复又开口:“若是君王不信任将军,哪怕信送到他手中,将军的结局可能也是含冤死去。当初将军下狱,许是皇帝一时被假象蒙蔽双眼,否则,陛下最后怎会在细微之处发现倪端?不过是君臣之信罢了。”
说书人大笑,他阅人无数,倒是从未见过这般有趣的孩子。
一曲戏唱罢,一段故事说完,观众陆陆续续离场,人群中,湖蓝色裙衫的少女轻轻向他行了一个礼。
他上前作揖:“姑娘且慢。姑娘聪颖,今日一番见解实在让在下佩服。在下陆平,敢问姑娘姓名?”
燕清安礼貌道一声“陆先生”,然后认真回答:“我姓燕。燕然未勒归无计的燕。”
音律平稳,声色宛若流水清澈。
她轻轻吸一口气,不带一丝任人挽留的余地,转身就离去,却在背身的那一刻,长长地叹出口,也不知是在叹戏中的将军,还是,戏外的那位将军。
萧允贞上前挽住她的臂弯,难得赞一句:“这唱戏的同说书的一道出演,倒是别有一番趣味。今日一闻,觉着比宫里头单纯唱戏的值得观看,故事也是新奇,从前倒从来没听过这样的书评。”
燕清安让她挽着,笑得有些敷衍:“若不新奇,怎吸引到你这般的贵人来浮雲记消遣?”一边侧身将师胧卿拉近一些,却见离她五尺远的地方,萧应祁慢步含笑看了她一眼。
“不愧是祝史红鸳的弟子,祁今日算是见识了。”萧应祁右手把扇,又开始用扇头点向左手掌。
她也笑了笑,随即微微低下头:“殿下过奖。”
萧应祁站定,她们三人也跟着停下。他抬头望了望八角楼二楼的方向:“故友相邀,恕祁失陪了,七公主同二位姑娘请便。”
“九哥,你可别忘了今日你可得同我回宫。”萧允贞提醒道。
萧应祁看着眼前的女孩,依然是一幅彬彬有礼的模样,颔首应下:“是,七公主。”
语毕,便随着前来领路的侍女离去。见萧应祁渐行渐远的身影,师胧卿有些失望,但内心还是难掩雀跃——毕竟比起宫宴上的贵女们,她总算是第一个真真切切瞧见九殿下的人呐。
她收起内心的小九九,也转身向萧允贞二人道别。在浮雲记看了一出好戏,自然是不虚此行了,不过她可没那么呆傻地巴巴地继续跟在萧允贞身后受白眼。
想来七公主此刻只愿同阿燕待在一起,不愿有旁的人插足。
二人都赶着离开,只余下燕清安与萧允贞面面相觑。
萧允贞见师胧卿识趣,倒终于不再拉着脸,露出几分舒畅的笑意:“阿燕,你饿不饿?”
燕清安狐疑地盯着她,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好顺着她的话接下去:“正值膳时,倒是可以用膳了,你想干什么?”
萧允贞朝站在一侧站得恭恭敬敬的侍女使眼色,然后拉着她便往浮雲记八角楼的二楼上转,直至来到一间雅间前,她才意识到有些不对劲。
“我记得九殿下也在二楼,你不会特意来寻他吧?”
萧允贞撩起雅间的珠帘,那白净圆润的珍珠磕碰出“叮铃”的好听清音。她探身进去,却见燕清安愣在门口不敢迈步,忍不住拉扯住她的衣袖没好气地解释:“九哥当然不在这。”她指了指对面,隔着半个八角楼距离的另一间雅间,“九哥在那呢。我只不过好奇,九哥要见的故友究竟是些谁。在这恰好能看到从那边进出的人罢了。”
“阿燕,你难道不好奇吗?”
好奇?她倒是有心思也没胆子啊!亏得萧允贞这祖宗这样胡闹,也不知道被发现了,看起来温文尔雅的九皇子会不会生气。
萧允贞坐在雅间内,唤来一众歌女舞姬在她们面前奏乐起舞,又让侍女端上一碟碟浮雲记的招牌糕点与菜品,装作一幅很是享用的模样,目光却时刻紧盯着对面的雅间。
燕清安硬着头皮坐下,努力将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桌上可口的膳食上。那些做工精致的糕点看起来十分诱人,可饶是此刻她已经略有些饥饿,却怎么都难以动筷,很不是滋味。
面前的舞女扭动着纤细的腰肢,可她却不自觉逐渐也随着萧允贞一般模样,将目光投向对面雅间。
衣袂飘飘间,她似乎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走向九皇子所待的雅间。
还未等她真真切切看清楚来人,一旁的萧允贞却是先一步惊呼了一声,她推了推燕清安,似是十分难以置信:“阿燕,方才进去的,莫不是何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