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鲲穿过幽冥尽头，引路的蜉蝣无声无息，渐渐消散。

回望深海之渊，仍可见一丝光亮。

那是鲛太子为弱香而燃起的长明盏。

“此一去，你当真不悔？”

海底声音遥遥传来。

弱香轻轻抚过手中琅玕镜的镜面，沉默之际，幽鲲张开双鳍，平静缓慢的海水陡然间掀起一阵巨浪，顷刻间吞没了四人。

归墟海是鲛人地盘，如此巨浪，看来是鲛太子违背承诺，欲强留弱香。

风习习施法稳住身形，急忙抓住身旁的秋水流。

在前开路的云微扬剑破开乱流，旋身拽起弱香，飞身跃下鲲背。

望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幽暗的深渊中，风习习不禁有些困惑：“这里是深海尽头，跳下去我们不就又回去了？”

“你忘了司命仙君的话？”

秋水流牵起她的手，借力在鲲背上一点，天地忽然颠倒，过耳水声犹如风声般呼啸而过。

此刻天即是海，海即是天。

跌入海面，重见天日。

湍流如刀，风习习闭上眼，不知过了多久，周身骤然一轻。

“出来了。”

少年的话音伴着飒飒的风声传入耳中。

风习习小心翼翼地睁开眼，一朵雪花映入眼帘，旋即落在她的发丝上。

下雪了。

上元已过，春日将至，这是今年最后一场春雪。

海面上忽地飘来一道缥缈幽婉的吟哦，将将立稳的风习习闻声望去，海水幽寂，一鲛人依礁石而歌。

小篷船快而稳，片刻歌声远去，徒留女子坐在船尾，揽镜自照。

风习习抱着裙摆在她身边坐下，弱香回过神，收起镜子，兀自笑了笑。

“小神仙。”

风习习道：“等会我们要去岱舆荒山，等与天机门的弟子会合，就一起乘船回去。”

弱香轻轻点了点头，仰头望向灰沉的天幕，天间细雪绵绵，她抬手，几片雪落在她的掌心，随即化作一颗水珠。

“许久未见雪，我原以为我再也见不到……”

“雪，只是冷水凝结而成，”船舱里的少年用下巴指了指船身破开的水面，“既见过了，也无遗憾了，此时不回，日后便再也回不去了。”

若她不斩断鲛人的希望，那鲛太子不依不饶，他们人少，云微自然能顾及，倘若人一多，即便有云微威慑，焉能知晓鲛人不敢引动骚乱，趁机夺人，届时又是一番动荡。

弱香听见他意有所指，低头看向琅玕镜，离别时，太子殿下将此物送给她，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悔不悔？

她情不自禁抚上镜面，镜面将变未变至之际，只听一声“不悔”随着琅玕镜落入水中，转瞬即逝。

歌声骤断，唯天间雪愈下愈大，意欲染白这片天地。

见弱香还怔着，风习习催促她躲回船舱躲雪，却见她摇摇头，脸上露出一抹清浅的笑，全然没有躲雪的意思。

风习习只好留下一把天青罗伞放在她身边，举手挡在头顶缩进船舱，靠着秋水流坐下，顺手摸了摸他的鲛尾。

手不免又被他拍开。

风习习装作看风景状，视线不由自主移到他的漂亮鱼尾上。

“秋水流，你的鲛尾什么时候会变回人腿啊？”

“不知道。”秋水流冷着脸，拽起衣摆遮住身下的鱼尾。

“试试解毒丹，或许能变回来。”云微递去一白瓷小瓶，平素寡言少语的人难得多话，“红药，在凡人眼中是不解之毒，不仅可将凡人变成鲛人，更会延长凡人的寿命，凡服下红药的凡人，死后魂灵皆入归墟，在那时，也只是一个没有灵识的幽灵，几日就消散了。”

少年接住白瓷小瓶的手微微顿住。

风习习听他说完，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

凡人死后皆会被黑白无常带往酆都，若无罪过，便会再入轮回，转世为人。

那秋水流岂不是被她害得无法入轮回。

少年轻愣了一下，冷静地吃下解毒丹，瞥见她难看的表情，似是被逗笑了，靠着船舱，轻松地说道：“我是修士，走的仙道，魂灵去何处，我自己说了算。”

是哦。

秋水流日后可是要成仙的，神仙，除了天命书，酆都、归墟都管不着。

倒是弱香，不知怎的，面目笼了一层雾似的，变得越发模糊。

放眼看去，雪雾迷蒙，女子坐在船尾，抱着罗伞，失神地望着浩渺的海面，雪染白了她的青丝，也不知她在看什么，想什么。

没有鲛人的阻碍，极快，岱舆遥遥在望。

远处的渡口响起清亮的叫唤声。

“浮舟道君！是浮舟道君回来了！”

此言落下，渡口满声欢呼。

轻舟靠岸，云微冷淡地走下船，朝他们微微颔首，嘱咐几句，沿路往前而去。

风习习早已习惯他这干脆利落的行事风格，带着弱香跟在秋水流身后一起下船。

人群中一名蓝衫少年挤上前，爽朗地笑道：“云师妹、云师弟，我就知道你们福运深厚，定能逢凶化吉。”

风习习才不信他的卦，他之前还说，秋水流救不回来了。

这不，好好的，完整无缺地立在她身边。

“云师弟、云师妹，你们在归墟海下可有什么惊险的奇遇？可曾看见鲛人？”问话间，王策的目光停在弱香身上。

弱香在海宫过了五百年，面对他们异样的打量，抱紧伞，不自在的往风习习身后躲。

风习习见状，挪步挡在弱香身前，干干脆脆地回道：“没有，什么都没有，一掉下去就晕了，什么都不知道。”

这欲盖弥彰的模样，明眼人一眼便能看出他们归墟海之行定然不简单，不然何以能大变一个活人出来。

“王师弟，”一个羽衣玉冠的青年从人群中缓步走到他身前，“师弟师妹刚脱险，你还让不让人喘气？”

青年言谈随和，脸上始终带着一抹温润的笑意，犹如清水般，冲淡了热闹的气氛。

“师弟师妹想必也累了，”他转过头，目光从弱香身上微微顿了一顿，随即笑道：“你们随我来吧。”

青年温文尔雅，叫人不由心生好感。

风习习点点头，拉起弱香跟上他，却未注意一旁的秋水流眼中的冷意。

直到踏入小院，秋水流才开口问道：“师兄，我听闻蓬莱闭山，你是如何出来的？”

青年颇为意外地低头看向小少年，对上他警惕的目光，不由失笑：“蓬莱闭山时，我一直在外云游历练，前些时日收到师父的书信，这才赶回岱舆。”

小师弟人不大，警惕性倒比旁人强。

他拿出蓬莱令牌，双指施法，指尖白光流泻，灵力祥和温柔，一如令牌浮现出本人的样貌与道号。

“小师弟，这下你可放心了？”

秋水流抿了下唇，表情古怪地打量他一眼：“为何你身上会带着一股——妖气？”

柳夙雪笑意生辉的脸微微怔住，随即豁然：“许是游历时沾染了精怪的气息。”

他掐指，周身泛出微光，从头到脚清洁一遍后，笑问道：“可还有？”

秋水流撇开脸：“没有了。”

却到了风习习身上。

看来是只善于藏匿的小妖怪。

“这些时日，你们在这里住着，若还需要其他的东西，到前面的桃院找我。”他扬起拂尘指了指前面的长着枯桃树的院子，举手投足风度翩翩。

风习习呆呆地看着他，满眼的痴迷。

“对了，你可是凡人？”柳夙雪目光移向怯怯的弱香，眼神温润随和。

青年不同方才那修士大大咧咧，弱香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低眉颔首，轻轻“嗯”一声。

青年听后，神色未改，接着说道：“家住何处，待我返回蓬莱，命弟子送你回去。”

从前有些善良的鲛人常将跌入归墟海的凡人救起，带到蓬莱地界。

可惜后来鲛人变得极有攻击性，相互残杀，也不再与人为善。

弱香小心翼翼地看他一眼，摇头道：“小神仙会带我回去，多谢柳仙人。”

风习习得意地扬扬脑袋，他能想到的，她早想到了！

柳夙雪无奈地夸了她一句，便拱手作揖，返身离开。

“蓬莱的师兄可真好。”风习习恋恋不舍地嘟哝，一个劲地往小径上瞧。

“一眼而已，不足定论。”秋水流冷眼瞥过去，转身抬腿往阶上走。

风习习不服气地冲他挤挤鼻子，牵着弱香撇开他。

弱香收回目光，垂目喃道：“原来蓬莱的仙人是这样的……柳……夙……雪……”

“怎么啦？”风习习歪头看向她，“你知道他？”

弱香从恍惚中回过神，连连摇头：“不知道，我听说过蓬莱，蓬莱山上有神仙，听闻那神仙有起死回生之术。”

风习习摆手：“起死回生，那是有违天道的，会遭天谴的。”

“是、是吗？”弱香不自然地低下头。

“当然啦，天谴，那可能会魂飞魄散，也可能生生世世都不得善终，反正——”风习习回想司命仙君曾告诫过她的话，“很惨很惨。”

“那要是被救活的人呢？他会怎样？”弱香莫名的激动起来，“也会遭天谴吗？”

风习习惊讶地睁圆眼，弱香瞧见她吃惊的模样，淡笑道：“我就是好奇。”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风习习尴尬地抓住头发，偷偷瞄她一眼。

她想救的不会是她那个凡人夫君吧，可五百年过去，她要救的人必然已化作一抔黄土。

难不成还能从阎王手里抢回来？

风习习默默牵着她，跟在秋水流身后慢慢踱步。

一路无话，待安顿好弱香后，刚一出门，人就被拽了出去。